餐馆的露台上摆着个秋千,两个孩子围着打闹嬉戏,檀宜之去点菜,张怀凝则望着她们出神,想起阮风琴第一次找她说话的情景。
是初一的课间,她正趴着打瞌睡,忽然有人来敲桌面,“你叫张怀凝,是吧?名字倒挺特别,我叫阮风琴,你要是和我当朋友的话,以后我就带你一起,不让人欺负你。”
“特意来和我说这种话,你一定很寂寞吧。”
“你讲话好拽啊,难怪没朋友。”过了一节课,到体育课前,她又主动,道:“喂,你玩不玩秋千?我让你先玩,我帮你推。你要答应就快点,不然就被高年级抢走了。”
檀宜之的余光也扫向了那两个孩子,道:“女儿比她们再小两岁,不过差不多高。”
“嗯,她长大应该像你,身材挑高。”
他们相视一笑,交换近似的苦涩,都诧异于平静。
那两个孩子合吃一份冰激凌,结果掉在地上 檀宜之看着好笑,悄悄为她们再买了一个。张怀凝劝他付完帐早点走,道:“不然你容易被当成人贩子。”
檀宜之倦怠笑了,不只是为这一句玩笑话。能平淡地谈起女儿,就算个开了个好头。 疤痕会留下, 伤口会时不时隐痛 ,但终究是在愈合。
开车先送张怀凝回家,心平气和寒暄几句,她平静得反常,分别前,她道:“我们接下来一段时间,不要再提女儿了吧。让她慢慢地过去吧。我们都回归平静的生活吧。”
“这不代表原谅吧,是吧?”
“不是你的错,我谈何原谅。就当我原谅我自己吧。你也是。”
他莫名有一种第六感,把车开出一段路再偷偷减速,从后视镜里回望,却见张怀凝正靠着墙,落寞地抽烟, 只是装得风轻云淡罢了。
他懊恼,又唤起了过往在婚姻中的无力感。把他们的婚姻比作项目,大框架是对的,小细节全是破绽,他想给她发消息,“我到底该怎么才能听你说点真心话?我宁愿你像之前一样骂我。”发送前,他又全部删了。
“我该怎么办?”檀宜之回家问意见。
“面对现实,往前看。”檀母道: “她要是骂你,打你,你也不会开心的。她现在很给你留面子,说明还是有感情的,但你们不可能回到以前那样了。”
檀宜之还想开口,猫忽然跳起来挠他。这外来户很是跋扈,误以为自己才是檀母的独生子。一旦檀宜之坐在沙发上与母亲说话,它就频频挑衅。檀宜之自认是个厚道人,以德报怨,就把猫送去绝育了。
檀母继续道:“她有没有和你说过,有一次晚上没开灯,她把我认成你了。那时候她和我说了些掏心的话,她是真的不容易。”
那天他刚出院,遗像已经接过来,还摆在家里。檀宜之不敢看,坐立难安,头上还绑着绷带,却迫切想找点事情做,终于等来电话,他语无伦次,道:“我去一下公司,你别等我。”
他在路上还给母亲打了电话,希望能去家里陪着她。
檀母开门,客厅里一片漆黑,张怀凝梦呓般开口,道:“檀宜之,为什么我想留下谁,就一定会失去?为什么我越努力,我失去的就越多?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是我啊,小张。”
“诶呀,妈,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随便说说的。”檀母想近旁说话,去摸灯的开关,张怀凝立刻道:“别开灯。”
其实不开灯,她也能猜到张怀凝脸上有泪。她坐到沙发上,把张怀凝搂到怀里,道:“没事的,现在是很难熬,可你别灰心,慢慢来,都会好起来的。你一定要相信我。真的会好起来的。”
“那不是好起来了,是忘记了,我有时候都记不清我姐姐的脸。”
又过了一周,檀宜之正式提出离婚。
颓然坐在沙发上,檀宜之单手扶头,叹息道:“妈,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这么严重的事,我根本不知道啊,我本来不该提离婚的,我真是……”
“你也就是现在才这么想,那时候和你说了,你也没感觉,你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说了,你只会觉得我烦。人嘛,讲道理也要是看时机的。” 猫伏在她膝头,又冲檀宜之耀武扬威,“你该往好的方面看,事情说破了,总比藏着掖着要好。”
檀宜之点头,“确实,至少我能承认自己的错,就比之前要好,还来得及补救,我还有优势。别的不说,很难找到像你这么好的婆婆。”
他回去后又重写了那封道歉信,上次烧掉的那封不够真诚,有他顾影自怜的矫饰,他重新想了一个开头,至少要把心意完整地表达出去。现代社会太奇怪,发明了如此多沟通的工具,却逐渐忘了沟通的真意。
“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从未想过,此后的人生里,你会对我这么重要。”
哪怕现在我都要说,你是一个聒噪的小孩。(划掉又重新写)
你成为主治的那一天,是个星期三,你打电话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说,意料之中,我在忙,回家再说。
当时确实在开会 我其实更想问你,我是不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你生活中欢乐与伤痛,总是会先想到我?
你的理想刺痛了我,我会假装你没有那么特别,这样我们依旧是般配的一对……”
整整写了一页的信,改了七八次,成品足有两页纸。如此肉麻的事,只适宜在夜里做,因为天一亮,他就倍感耻辱。不忍细看,他直接把信纸叠好,夹进书里。之后把书送给张怀凝,双方都能留个面子。
这天下午约好了要三个人一同出门,他提前到了,把书放在车上。张怀凝和杨浔上午值班,现在应该已经收工了。
来医院的次数多了,他知道怎么轻车熟路去找人。这个时间应该躲在空诊室休息。门虚掩着,他透过门缝瞄了一眼。
他来的不是时候。张怀凝正靠在杨浔胸口。
这甚至算不上暧昧的肢体接触,因为当事人毫无察觉。杨浔站着拿手机,在回复工作消息。张怀凝把头抵在他胸口,又特意把他的外套解开,嫌脏。
“我的头好疼。”她道,“顶叶的位置抽痛。”
“是不是洗头发没吹干?”杨浔没有看她,一派自然,“下个月的排班出来了,你记得看一下。”
“你讲话真没医学涵养。借我靠一会儿。”张怀凝把他的外套竖起来,头疼的人怕光, “你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不臭,也不是消毒水味,小动物的气味,你养过狗吗?”
“没,而且我一般不会闻狗,会被咬的。”
“你要和狗多交朋友啊。我以前有很好的狗朋友。”
“狗朋友有狗主意了。”旁边有椅子,杨浔坐下,让她平躺在自己腿上,从抽屉里找到毛巾裹住暖宝宝,放在她颈后热敷,手捏着她的胸锁乳突肌放松,“肌肉紧张也会头疼,你最好说有改善,不然我给你开颅。”
“没有内科背书的外科诊断不可靠。给你打回来。轻点捏,别把我捏成自发性低颅压。”张怀凝笑,轻轻打开他的手,坐起身,“檀宜之怎么还没来,是不是路上堵车?”她拿手机显然是要打电话。
檀宜之屏息,立刻溜了出去,到医院正门他才接起电话,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道:“有点堵车,我快到了,大约再等五分钟就好。”
三个人在医院门口回合,说好了去动物园玩。换做过去,他肯定嫌幼稚,但张怀凝主动提出,去哪儿都别有趣味。
副驾驶座上摆着那本书,张怀凝拿起来,好奇道:“你怎么开始看普宁了?”
“随便看看,也没看出什么深意。”他笑了一下,主要是嘲笑自己。立刻把书藏好,生怕她发现那封信,现在不是恰当的时机。
张怀凝爱上了杨浔,甚至他们自己都没察觉,至少杨浔没察觉。 檀宜之曾经被爱过,所以却有更敏锐的预感。
身体比心更健谈。对一个讨厌的人,身体会下意识避开接触。当年他察觉张怀凝的心意,也是她偷偷摸他的手背。
杨浔是误打误撞,不理解,却先行动了。不是因为发生了肉体关系才有情,而是有了情才产生肉体纠葛。张怀凝已经倾心他了,他在拿着答案找答案,甚至连张怀凝自己都没察觉,她和他相处时总有一丝烦躁。不是厌恶,而是感情找不到出口。
天平两端,原来他才是责任。
动物园是意料之中的无聊,尤其还是阴天,下午到,他们隔着玻璃看午睡刚醒的老虎和懒洋洋的熊猫。
但剩下两人都很开心,杨浔甚至是第一次看熊猫,有个孩子被人群挤在外面,他还帮忙抱起来举高。
尽管他才是正统的犯罪分子气质,但孩子的家长很感激,送了他一张积点卡,敲满五个章有奖品。
杨浔还当真去集章了,在长颈鹿区,他守着时刻表等长颈鹿吃叶子。张怀凝望着他的背影微笑,而檀宜之在几步外注视她。
她已经很久没对他这么笑过。原来走了这么久,又回到了原点。
他回忆起更久以前的事。刚工作那几年,他囊中羞涩,也抽不出空,带她去朱家角玩,乘船时她也兴高采烈,但他高兴不起来,扭头望向水面,浑浊的青苔色,甚至不如淘米水。去植物园她也欢喜,望着光秃秃的樱花树,道:“和你在一起就好,我喜欢和你聊天。”
她毫无要求,反而让他患得患失。 一股耻辱涌上心头,他想要出众,力求远离平庸,暗暗立下誓言, “如果五年以后,我还是只能带她来这种地方,那我就是完全的失败。”
结婚后他出于补偿,每年都她出国旅游,她却兴趣寡淡。
在瑞士,他们搭乘冰川快车。他望向窗外的壮丽山景,翻滚的白雪纯洁无暇,是他镶金边人生的装饰画。
“很美丽,谢谢你,一定花了很多钱,回去后我和你对半分吧。”她依旧微笑,但已不见往日的欣喜。阿尔卑斯的雪映照在她眼里显得更冰冷。
集章的奖品是两个玩偶挂件,一只粗制滥造的长颈鹿,和一只丑得惨绝人寰的熊,张怀凝兴冲冲拿给檀宜之,“你先挑,一路开车来辛苦了。”
檀宜之选了熊,张怀凝笑道:“我以为你会挑长颈鹿。”
“我就是不想让你猜到我在想什么。”就像此刻,她也猜不到,他很喜欢看见她此刻的表情,带着狡黠, 略把眉毛挑起,眼睛向上看,阳光在在瞳孔下沿掐出金边。
交接玩偶时,他刻意却碰她的手,她的手指有意错开了。他果然又猜对了,身体比心更敏锐。
杨浔不想要长颈鹿,就送给了她。她没有拒绝,笑着拎在手里甩着玩。杨浔拿余光瞄她一眼,她假装不在意,过一会儿又看回去,正对上他的目光,都笑。
檀宜之假装在回工作邮件,没看见,不置一词。
该恭喜杨浔,张怀凝正爱着他。那又怎样?她也曾爱过他,会过去的。
第54章 我只看到我的爱,没看到你的痛苦
读书时做应用题,有个常见题型:甲先走一段路,乙再去追赶,问乙要等多久才能赶上甲?
他笑这个场景脱离实际,就不能买个手机先沟通清楚吗?多年后再回望,原来是他人生的写照。
做题时他有个习惯,喜欢把草稿纸捻成细纸条。每次辅导完张怀凝功课,他都顺手丢进垃圾桶。又一次上门辅导,他发现她竟然全捡了回来,收集了整整一抽屉 。
母亲曾提醒过,“小爱迪生说不定喜欢你。”
他并不上心道:“小孩嘛。谁小的时候不想和幼儿园老师结婚。”
他的性格非常严肃,并不讨女同学欢心。男女之事,他也看得很淡,一心求学。说老派也好,说落伍也罢,他隐隐希望能一而终,一旦交往最好能有结果。他的力争上游几乎到了苛求的地步,青春期趴在桌上做春梦,都没有具体的对象,一睁眼,就是冲凉再温书。
张怀凝经常偷看他睡觉,道:“你睡着的样子,傻乎乎的。”
那还盯着看,难道不是更傻 。他自恃身份,是大她几岁的稳重人,忍着没说。
本以为是孩子气的一时兴起,可张怀凝成年后,这份感情就变得更炙热。他工作,她读书,大一总是满课,她却能骑车数十公里,只为了远远看他一眼。
他窘迫,经常一出电梯就在大堂看见她。天冷,她冻得手和鼻子通红。
他道:“你到底过来做什么?说了好几次,你不要再来了,多把精力放在绩点上。”
她耸肩傻笑,挨训也不在意,只是送上些小礼物,基本是他用得到的。文具,围巾,洗眼镜机 ,囊中羞涩时就送玩偶。他一概不想要,学生没有经济能力,收她的礼物让他很难堪。
那天下暴雨,她又过来了,浑身湿透,站在一旁拧身上的水。他和同事一起出电梯,同事都看她眼熟了,调笑道:“又来了,你妹妹?还是女朋友?”
“妹妹。”他道。
她其实听到了,略弓着背,抬起脸,小心翼翼道:“我是让你丢脸了吗?”
“你这么无所事事,经常跑来看我,不好好读书,自己不觉得丢脸吗?”
她先是诧异,紧接着眼泪滚落,委屈道: “我们不如以前亲了。我就想听你说一些难过的事,想为你分担一点委屈,可是你总把我当作外人,什么都不和我说。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认识你的时间已经比不认识你的时间长了。”
他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但没道歉,递她纸巾擦眼泪,又劝道:“你该多交点朋友,大学里有说得来的同学吗?你多去和同龄人聊聊,谈个恋爱打发时间也好。” 说话间又来了三通电话,他无奈道: “我真的有工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你先回学校。”
他帮她叫了出租车,亲自送上车,叮嘱道: “以后不要这么晚出来。” 他想说‘我会担心’,嫌肉麻,开口却是‘对你不好’。
第二天他的车漏气了,因为轮胎下被放了钉子。是麻烦了些,但他不生气,挺喜欢她偶尔的不着调狠劲。
都忙,张怀凝真的隔了几个月不联系他,他跟完手边的项目又若有所失,一种戒断感。
他主动去学校找她,趁着午休才能见面,她身旁跟着个陌生男子。也不能说他们看着不登对。没忍住打听那是谁。
张怀凝道:“那是我同学啊,他叫杨浔,别看他板着脸,其实人很好。”
仅仅半年不到,他察觉她的性格就变冷了。或许她本就是个内敛的人,只是会留给他无阴霾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