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公公面皮微微抽搐。
第一次他可能会尖叫,但千八百次后,他就没什么表情了,甚至还能辨认出——
喔,今日来的是碧青姬呢。
他们王姬属相蛇,天生也与蛇亲近,因而蛇蟒这种阴冷细长的活物,不知不觉竟也成了他们登真国的一种祥瑞象征,尤其是一些世代居住在蟒林的人家,更将蛇母奉若神明,要知道八王姬降生之前,蛇类在登真并不受欢迎,被视为不详与灾难。
而八王姬降生后,战争开始走向不败的胜利,家家户户供奉蛇母,越幼的,越活泼的,越像八王姬性情模样的——
他们认为越神,供奉得就越虔诚。
说来也奇怪,他们登真国的蛇蟒都跟外边的不一样,竟还真的高高兴兴接受了供奉,从那些千年死寂的密林泥沼里出来,不怕人,还亲人,就是嘴儿有点挑,哪怕都沦落到要饭的地步了,不好的还不吃,就像是八王姬一样,仿佛天生就是他们的祖宗!
八王姬八岁那一年,端蒙道闹起了蝗灾,也不知道那边的人怎么想着,竟挖了一处蛇窝,恭恭敬敬供起了蛇母,怕他们镇不住,特意花费重金,求了八王姬身边的一条石灰蝰蛇去坐镇。
结果你猜怎么着?
蝰蛇果真跟祖宗一样娇气,非要上好的肉食供着她,上好的美男抱着她,当然她也能干,带着她的子子孙孙吃光了飞蝗,还就在端蒙道落户下来,此后的每一年,丰收不断,端蒙道百姓因此受益,外出游学都恨不得带上一条灰蛇母护身。
现在端蒙道的特产都变成了蛇头护符。
还怪抢手的呢。
总管公公的香囊里就夹带了一枚,险些没掏空他小金库。
总管公公宁可信其有,就壮着胆子问好,“奴婢请碧青姬安。”
祖宗养的蛇可会仗祖宗势了,你不得罪还好,得罪了那是床上有蛇,床下有蛇,你出恭了还能看见那缝隙里闪烁着阴冷的蛇瞳。
她不吃你,就是要活活吓死你!
碧青姬竖着一双莹绿色的蛇眸,冲着他扫了扫头,算是招呼了。
有时候总管公公都分不清八王姬脚脖子上的是镯子还是真蛇,宫里面进了蛇,他们也不敢打死,只能尖叫着捉起来再放生。
除非是那种祸害了人家性命的蛇,在王姬的允许下可以先斩后奏,其余的蛇蟒他们是动也不敢动,生怕哪一条是从王姬府里溜出来放风的心肝蛇肉肉,他们一棍下去可能送的是自己的命。用王姬的话说,八百年前蛇鼠是一家,说不定就是他们转身投胎的老祖宗呢。
他们:“……”
祖宗的话就是他们的天!
而碧青姬的到来,并没有缓解此时的紧张气氛,反而落入了另一层的沸海。
——元皇后犯胎神!
惊胎!
早产!
出血!
蛇蛇危险眯眼。
还这么巧!她前脚刚离开神元宫,后脚就出了事!
八王姬稚甜美艳的面容瞬间阴云密布,总管公公心惊胆跳,直觉是发生了什么惊天祸事。
我的天爷呀,这一天天的,这么闹下去,九条命也不够耗啊。
阴萝细指抓住魔种的细腰,指甲嵌进肉里,在他耳旁一字一顿道,“狗杂种,我警告你很多次了,你可以冲着我来,冲老头子,冲我舅舅,都没关系,但是,要是让我元慈恩发现,你动了我母亲跟妹妹,你绝不会想知道,我折磨你这种有骨头的贱种能有多少手段。”
硬骨头双眼乌漆漆的,只是冷笑,并不答话。
“笃笃——”
阴萝摔开了人,骑上骏马在禁内飞驰。
因为她一贯的行事作风,阻拦她的人并不多,但有些时候呢,你越是紧急,事情就越不如你的愿。
阴萝驰到太医院,本想抓起那个最富盛名的保胎圣手,却被告知她先一步去良妃宫里诊平安脉。
而次一等的,同样被各宫娘娘叫去,好像生病发热呕吐起麻疹的,都集中在了这一天。
阴萝环视一圈,很快发现——
女医皆外派!
留守在太医院的,都是一些年轻的、对妇科跟接生都涉猎不深的男医。
聪明蛇蛇还怎么能想不明白的呢?
——她被全后宫的娘娘背刺了。
“好,好,娘娘们,年关还没到,这份大礼送的,真是好啊。”
平常不显山显水的,给她乖了十七年,在这种紧要关头,就悄无声息捅了她一刀。
难怪爱咬人的狗都不叫呢。
男医们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被盛怒之下的八王姬鞭成稀烂,却不料这马背上的小祖宗,只是清清凌凌笑了一声,竟然比往常更加冷静从容。
他们更害怕了。
剩下的男医,阴萝也没放过,她前后各夹了一个,翻身放马,其他人就让腿着走,她撂下一句,“我不管你们怎么到达神元宫,违反宫禁都不要紧,我来兜着,但两刻之后,我见不着人,我让你们去拜见你太奶祖宗。”
“驾——!!!”
此时神元宫再不复之前的平静安详,而是鬼魅环绕,血光冲天。
原本为元皇后预备的三个经验女医,同一时间竟是上吐下泻,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元皇后身边的第一女使银竹急得泪花狂飙。
“碧青姬还没找到殿下吗?!娘娘,娘娘快坚持不住了啊!!!”
只是顷刻,宫外响起了马蹄之声,她如见神光,连滚带爬跑出去。
“殿下!殿下来了!娘娘有救了!!!”
银竹呜呜痛哭。
阴萝腰间缠着的白练烈鞭解了开来,没有平日的讲究,而是粗暴蛮横缠住半边手臂,那暗红倒刺勒得那一身养尊处优的嫩肉都出了血,而谁敢拦她路途,不管是好的坏的,兜头就是一鞭狠的,血肉淋漓,落了一地星星斑斑的血梅。
阴萝就是这样闯进来的,用了不到两个呼吸。
身后哀叫连天,堆叠成血海炼狱,两名男医更是被她薅着头皮硬扯进去,也不敢喊疼,矮着腰跟这姑奶奶狂跑。
“怎么,怎么是男医……”
银竹蒙了,慌忙抱住阴萝的腿,“殿下,殿下不行啊,怎么能让男医接生,娘娘的清白会不保的啊,不行,不行,我不会让你们进去毁掉娘娘的——”
殿下年纪小,还未开荤,可能不清楚怎么接生的。
别看老登真王成日笑呵呵的,但他对女子贞洁一事看得比谁都重,宫中的男医看诊,都得金丝断脉,更别说让男医给宫妃接生了,若非登真女医实在稀少,顾不过来,恐怕男医根本不会出现在这禁庭后宫中。
是,老登真王现下是瘫了,可谁知道他会不会好?而且这男医接生一旦传出去,娘娘会遭受怎样的流言蜚语,银竹简直不敢想!
可她根本也没想到,阴萝连想都不给她想,她一脚就把她踹翻在地,银竹心窝紧疼,好半天没爬起来。
八王姬目光森冷,“若非看在你忠心耿耿份上,耽误母亲救治,今日我要你小命。”
她转头也踹了那男医两脚,“愣着做什么?大小都要保住!哪一个保不住了,你们也不用留了!”
什么保大保小的?根本不会有这么选项!
阴萝最是霸道,她既要都要!
银竹不敢喊疼,她擦了擦眼泪也跑了进去。
“好疼,好疼,儿,我的儿啊,我的儿——怎么还没来!!!”
元皇后也陷进了湿淋淋的被褥里,脸色竟然是青白的。
阴萝握上她的手时,元皇后也看到了前来接生的男医,一个比一个局促,她闭了闭眼,并没有阻止他们,而是冲着阴萝艰难说,“若母亲真的,啊,真的撑不过去了,那是母亲的命,不要怪罪女医,她们只是被当成了权柄者的棋子!”
“答应母亲,不要,不要为难……”
但她的亲闺女破天荒的,软薄的唇角没有翘起,一丝笑容也欠奉。
在这溢满血腥的产房,昏暗的烛光照得她稚幼眼眉似乎滴出一种诡墨来。
那水冷冷、活泼泼的水桃瞳,分明是明媚圆润的,此时交错着一种乌暗蠕动的红光,她像元皇后小时哄她睡那般,轻轻拍着元皇后那绵软无力的手掌,说出的话轻软又天真。
“母亲放心,我不会为难他们的,我甚至不会为难任何人,只是,你跟妹妹在另一边难免寂寞,我会让参与这次事情的蠢货,让他们的九族,都去陪你们的。”
“至于女医?她们在您最需要的时候不在,那学得再好,又有甚么用呢?既然救不了您,我想这天下,医者也不必存在了呢。”
男医们顿时头颅一紧。
元皇后悚然一惊,哀求道,“慈恩,你不能这样做!”
“我能的呀母亲,蛇蛇最没有心肝了,蛇蛇也最会迁怒啦。”阴萝俯下身腰,轻轻轻吻元皇后那汗珠滚落的额头,“所以您为了自己,为了妹妹,更为了天下人,请您,平安走过这一道鬼门关。”
元皇后这一胎发动得又急又快,到后半夜,血崩不止。
“殿下,殿下,我们真的是尽力了,可是,可是……”男医惊恐无比,“可是大娘娘,没有求生意志了啊。”
元皇后昏了。
而银竹仿佛发现了什么,指着一面墙壁,惊惶地大叫起来,“是,是鬼……不,是淞公子,淞公子来接娘娘了!”
她娘那个在外面游学掉落悬崖一命呜呼的白脸小情郎?
阴萝立即看过去,在床榻的另一边,暖光溶溶的石壁上,赫然出现一个青年的身影,他的动作是连贯的,竟然朝着床榻上昏迷的元皇后伸出了手,仅是一个呼吸,被褥里也伸出了一只手掌的濛濛虚影,纤纤的,带着根玉镯,跟元皇后的腕上圆镯一模一样。
紧接着,出现了婴儿的乌黑小手。
银竹流下了眼泪,“这是,这是娘娘的魂体吧,还有,还有小殿下的,淞公子……娘娘……终于团聚了……”
团聚什么?鬼门关团聚吗?
阴萝若是普通的凡人王姬,只怕直被这一招真糊弄住了,没看见银竹都开始磕头道别了吗?
阴萝没有犹豫,她扯下了自己的血红色抹额,在银竹等人愕然的目光中,甩到了那鬼公子的脖子上,狠狠打了个死结,她一脚踩在墙上,双手抓着抹额的两端,环住鬼公子的脖根,往后凶狠一勒,“二十四阴宫都是老娘的掌中物,你算个甚么东西,敢抢姑奶奶的人?!”
“别投胎了,原地魂飞魄散吧!!!”
她手腕使出狠劲,一段段缠着抹额,越缠越紧,越缠越细,墙壁上的鬼影发出尖利的叫声,不复之前温润如玉、衣冠整齐的青年模样,变得崎岖又凄厉。
救命救命救命!!!
鬼声响彻禁庭,引得众人骇然看向生产的神元宫。
“哗棱!哗棱!哗棱棱!!!”
阴萝抹额两端皆系着一枚玲珑金球,里头的灵蛇苏醒过来,疯狂卷动铃舌。
“哗棱!哗棱——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