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厢房倒是还剩几间,可你只住一晚,我也省得收拾。”兰芙踮起脚,将擦干的碗放入柜中,看兰瑶如此拘泥,还以为她是累了,便催促她,“你同我挤一晚罢,东边那间房。你若是累了就先去睡,我把桌子擦了,濯完发便来。”
“好,那我先去睡了。”兰瑶如获大释,匆匆逃离这方水深火热之地。
兰瑶走后,兰芙将抹布往桌上随意一搭,解下碎花围裙,打了盆热水正欲偏头松开发髻,腰间突然攀上一双手,骤然紧收。
她岂能不知是谁在作怪,惊呼推搡,压低声色:“别犯浑,家里有人呢,你走开!”
发髻半散,几缕发丝溜到雪白的颈间,瓷白与乌黑交映,在暗黄灯影下勾出无限情丝。
祁明昀解下那根坠着珠花的发带,轻轻一扯便拔下发间插着的蝴蝶木簪,如瀑的青丝散落肩头,清淡馨香化为无形绳结,抵死缠住两人。
他眸底沉如一潭水,轻而易举将她抱起来,含上那颗嫩白的耳垂,“那阿芙可要小声些。”
兰芙浑身打颤,身子又要缓缓融成一汪春水。
她实在是怕从外头过去被兰瑶发觉,也知祁明昀的恶劣心思,是以更不敢提议说去房中。
可在厨房这般荒唐令她更起激荡战.栗,不一会儿便由他哄着趴在那扇朝后院打开的窗边。
层云密布,圆月穿透九曲回廊般的云层,高悬夜空。
她紧抓窗沿,暗暗蹙眉,不敢高声语。
月亮在摇,晃出了三道模糊的掠影。
任她升入云霄遨游,也窥不清哪个是真容。
第029章 露端倪
兰芙换上干净的衣裳悄声走入房中时, 已是夜半时分。
床上的兰瑶呼吸平缓,并无动静,应是睡着许久。
兰芙松了一口气, 她面色酡红, 脚步虚浮, 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四肢百骸乏得厉害, 终是撑不住腿部的酸软,掀开被角, 如释重负往榻上躺。
窗边结束后, 她累的一丝力气也无, 最后头发和身子又是祁明昀抱她去洗的,谁料在浴桶里他又犯起了浑。
她忍无可忍, 气急败坏之下寻到机会狠狠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咬得牙印泛血,紫红一片,他才肯罢休,放她回房。
兰瑶翻了个身, 忽然紧缩着身子, 起了梦呓:“我不嫁、我不嫁,娘你别打我……”
断断续续低吟了几句, 紧蹙的眉头才渐渐舒缓,又顺畅进入梦乡。
兰芙心底发涩, 撑起一只胳膊,扯过掉落的被子往她蜷缩成团的身上盖。她们是堂姐妹, 自小在枣台村一同长大,她总觉得兰瑶跳脱多事、没心没肺、口无遮拦又爱惹祸, 是以从不与她合得来。
可她吃的苦远远要比自己多。
到了真正临别之际,她竟对她生不起一丝厌烦。
那些经年旧事,幼时争吵,皆随窗外寒风卷入漫天夜色,清辉照彻,化解得无影无踪。青山阻碍,世事茫茫,今夜睡过去,等到旭日复升,就不知可还有再见之时。
她平躺沉思,难以入眠。
兰瑶既想,她就助她为自己一搏。
明日早起送她去镇上,就当是最后一别。
翌日,两人不约而同,都醒得很早。
日光越过苍川,穿透窗棂,日复一日地照耀枣台村。
她们搭了一辆牛车,兰瑶靠在颠簸木车上,望着渐渐显出轮廓的湛蓝天幕,掩面屈膝怆然泪下。眼前仍是青山掩映,阡陌交通,她生活了十五年的故地,今日便要试着与它辞别。
兰芙说要送她一程,祁明昀没跟着来。
她默默坐在兰瑶身旁,静待她平缓,才问她:“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我就是要走。”兰瑶胡乱抹着眼泪,眼眶红得绯靡皱痛,又韧得犹如坚硬堤口,紧堵住欲往下流的泪。
她望着蜿蜒窄道蔓延至无边无际的青山之外,清新晨气恍然荡散心底的惆怅迷惘,轻抿嘴角:“我要去安州,听说那里人来人往,做生意的人多,也容得下外乡人。”
“好。”
兰芙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给她,微蹲在她身前,声色低缓而坚定:“这里面有三两银子,外加两百文钱,足够你到安州暂时找处安身之所了。可之后的事,就得靠你自己了,外头千人千面,人心难测,你要提防小人,也切记不可耍心思占人便宜。”
兰瑶鼻尖又是一酸,牛车驶进坑洼泥地,颠得人左摇右晃,她的话音却尤为沉毅:“我知道,他们不同你,你是最好最好的人,我从前不懂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我计较,还肯借钱与我。”
山路愈发平坦,光影也愈发明亮,数道自云端倾泻而下的微光驱散晨间清寒,唯剩融融暖意环绕身侧,车轱辘呼啦作响,破开空濛尘粒,一路向前。
终于到了杜陵县镇上,一排停歇的马车中正好就有一辆要去安州,车夫扩着声到处吆喝:“去安州送货,可稍客,即刻便走!”
兰瑶怕横生枝节,不肯再多逗留,与那车夫议好价,便欲坐这辆马车走。兰芙恳求车夫再稍等片刻,转身跑去路边的食铺买了两个鲜肉烧饼塞给车上的兰瑶。
“你拿着路上吃罢,我就送你到这了。”她沉凝片刻,忽然想到书上的一句话。
书上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她口中呼出的热气化为一团白雾,目光聚成炽热希冀:“一路顺风。”
车轱辘再次转动,这次却是孤身一人,兰瑶掀开车帘,眼泪落在包烧饼的油纸上,与一丝油花相融。
“谢谢,我已经好久没吃过肉馅的烧饼了。”她吸了一声闷气,发丝蓬乱,耳廓冻得通红,突然扬声,“我们今生,还能再见吗?”
问出这句时,她也知希望渺茫,永州与安州,青山相隔,白水环绕,两个最普通的女子匆匆一别,又怎能把山水踩在脚下,不远万里相逢。
“能的。”兰芙踮起脚尖,扒着车窗与她说话。
车缓缓走一步,她慢慢跟一步,直到马车驶出杜陵县长亭,远处是望不到头的连绵古道,她才停下脚步。
车上的女子探出半个身子,含笑带泪招手,清亮之音传的老远:“再见!”
“再见。”
“驾!”
马车扬起尘土,略过长亭官道驰骋远去,少女的轮廓终化为虚黑一点,被万重山水隔绝,再无踪影。
几日后,有樵夫从松云山打柴下山,途经山腰深河,掬水洗脸时发现一具女子的尸身,吓得即刻报了官。
兰木严夫妇苦寻女儿多日却不见踪迹,听闻消息还以为溺毙河中的是兰瑶,一路哭得昏天黑地,踉跄跑过去认尸。
万幸虚惊一场,投河自尽的女子乃是莲花村马三的女儿,因不堪家父打骂,夜半跑到松云山投河。
兰木严越想越怕,也不知女儿如今在何方,气急之下当着众人的面怒扇了崔彩云几耳光:“你这贱人!都是你把瑶瑶逼死了,若非你贪图孙家几个臭钱,怎会把我养了十五年的女儿逼得一走了之!”
崔彩云摔倒在地,怒极反笑,无情拆穿他虚伪的面皮:“你当着大伙的面装什么清高,这门亲事当初你不是也同意了?是谁跟那孙瘸子推杯换盏,还收了他的银子,拍了胸脯保证的。那死丫头敢跑,好啊,她最好死在外面别回来,倒省了
我家一口饭吃。”
兰芙每每经过他们家门前,只见一片昏灯闪烁,砸碗摔凳的争吵声不绝于耳。
她脚步沉重,蓦然抬头,远望夕阳背后的山峦。
兰瑶为自己选的这条路,也许真是对的。
不知她如今,过得可好。
小雪过后,万物凋敝,江南虽不见雪花,但一连半月阴雨连绵,寒冷的冬日,灿烂骄阳弥足珍贵。
今日一早,许多人赶着太阳去镇上,听闻是峰阳山成元寺建成,永州各地的百姓都赶着去添香祈福。到了晚上还有庙会,火树银花,凤箫声动,要一夜敲锣打鼓,好生热闹。
兰芙得知祁明昀盘旋在镇上的仇家已散,从昨晚开始便缠着他去街上玩一日。
两人来到镇上时,才逢初日照高林,天色还早得很。
兰芙捧着两个素包子啃食,鼻尖耳廓冻得粉红,雪白的绒毛围脖将她的脖颈裹藏的密不透风,唯有一双清亮的眸子明灵攒动。
“你要吃吗?当真不饿?”她紧紧挽着祁明昀的手,两指捏着油纸袋送到他嘴边。
“我不饿,你吃罢。”
祁明昀眼下没工夫与她纠缠,淡淡应了她几句。
他的目光落在各处摊铺前布衣扮相的男子身上,清风撩动形形色色之人的衣襟,那些人手上讨碗茶水,口头与人寒暄,眼底却蕴着冷色。没曾想这一隅之地竟卧虎藏龙,有吴王的人、朝廷的人还有他安插的探子。
陈照的人盯了铁匠铺几月有余,并未发现他的踪迹后,便以为安然无异,早已撤了人。如今街上这群朝廷的探子皆是老皇帝派来洞察吴王动向的些鼠雀之辈,等闲认不出来他。
他看了眼身旁埋头吃包子的女子。
这段时日,多亏了她替他传信。
他拉过兰芙的手,拽回她欲随人流而去的脚步,“阿芙,我们先不去成元寺,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兰芙眼眸晶亮,自然满口答应:“好,那可要快一些,今日进香的人可多了,我怕晚了挤不进去。”
祁明昀拉着她往另一条街巷中拐,去了她常替他送信的铁匠铺。
兰芙惊道:“原是来此处。”
这处铺子为掩人耳目,平日里也是做起了正经生意的。
一进门,便见两位健硕的学徒满头大汗,正卖力钉打刮磨烧得通红的铁块,铁刃相击,火星四溅。
兰芙觉得喧嚣刺耳,来过几次便轻车熟路地捂起耳朵。
断臂掌柜听闻一阵杂乱脚步声,目光一凛,神色警觉。
只见进店的男子高束墨发,身姿劲瘦干练,眉宇虽淡漠寻常,却难掩从眸底迸发出的薄冷与阴冽。
掌柜在墨玄司代号风客,四门出身。
所谓四门,则是墨玄司设十扇无影门,被扔下去从第一二扇门内爬出来的人视为废子,这些人留着无用,可扔进高门喂凶兽。
从三至五门出来之人,受伤者则要被斩去一臂,再派去各州县暗所充当暗探。
从六至八门出来之人,留在墨玄司任墨玄卫。
九门与十门内,凶兽机关无数,血色弥天,从这里出来的人浑身上下沾满鲜血,无疑成了血中恶鬼,九门出身任副使,十门出身任正使,共统墨玄司。
墨玄司建立十五年来,副使有三位,正使始终只有祁明昀一人。
而风客正是四门出身,被割去一条臂膀来永州当暗探。
他见到祁明昀,厉眸一震,血液凝冷至全身,连忙关上门,单膝跪地:“参见主上。”
两位学徒也乃墨玄司四门暗探,撤下铁具匆忙拜下:“参见主上。”
风中气息骤然凝结,一股阴风积聚在狭隘屋内。
兰芙肩膀微缩,迈着碎步往祁明昀身后靠,眼前这些人个个眉目狰冷,与她寻常送信时见到的面貌截然不同。
他们为何要朝表哥下跪,喊他什么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