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昀察觉她僵冷的指尖正紧紧扯住他的衣摆,宛如胆小的猫撞见生人,只知收起爪子往后躲,可见此番定是吓着她了。
他眼底暴戾盘绕,暗色遍及。
他早已同风客这些人说过不可在兰芙面前暴露他的身份,这些自寻死路的蠢货拿他的话当耳旁风。
风客似乎预料到头顶悬着一把随时要落下的刀,浑身一冷,抖若筛糠,迅速带着那两人起身,匆匆改口:“恩公,恩公的伤可好了?鄙人眼拙,方才认错了人,唐突了恩公,恩公勿怪。”
“早已好了,多谢挂念。”祁明昀生冷浅笑,笑中却暗藏柔刀。
兰芙听原是场误会,才慢悠悠探出脑袋,眼睑眨动,局促地轻扫四周,在这些人身上细细逡巡。
“阿芙。”祁明昀回首望她,轻拍她的手,“别怕,你帮了我大忙,他们还要深谢你呢。”
风客早已看出这三番两次来送信的女子与主上关系匪浅,上前熟络僵笑:“姑娘,我还记得您,上次留您喝茶,您说家中有事匆忙离开。这次可万勿推脱,好让在下深谢您救了我家恩公。”
兰芙虚受此礼,客气相应:“举手之劳,您别客气。”
两名学徒心领神会,从耳房领来一位与兰芙一般大的女子,这女子上一瞬还绷缩着身子,怯得不敢抬头,出了门槛瞬然换上一副明媚热情之态,一见兰芙便视如故友般缠着她说话。
“小女顽劣,在家中实在孤单,见着同龄姑娘便爱缠着人家玩闹。”风客佯装无奈。
祁明昀嘴角泛起清隽笑意:“阿芙,我与故友有事相商,不若你先同这位姑娘去后院玩,走时我再来接你。”
那女子瞧着面善,谈笑也颇为风趣,逗得兰芙眉开眼笑,心绪大敞,她毫不起疑跟着玩伴去了后院。
待人走后,风客等人跪下请罪:“主上恕罪,属下愚钝。”
祁明昀一脚将人踹翻在地,人抵在门上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又伏着身子跪回他脚下。
祁明昀撩开衣摆慢条斯理坐下品茗,狭长的眼眸一剜,“你差点坏了我的事。”
好险,差一点,就让她察觉出了端倪。
“主上饶命,主上饶命!”
他饶有兴致捏着杯盏,冷道:“回上京,自己进无影门。”
风客头磕得血肉模糊,哀声求饶。
墨玄司素有规训,办事不利者,重回来门,若出的来便再予复用之机,若出不来,正好以肉身饲兽,倒也不算浪费。无影十门,无论哪一门,皆是皮开肉绽,生不如死,若是再进一回,倒不如死了更痛快。
“属下愿以死谢罪。”他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开鞘后直刺胸腹,胸膛炸出淋漓血花,人顷刻倒地呜咽。
气绝后,迅速有人抬走尸体,下一个风客换上装束,跪地待命。
记不住事的人,就该死。
祁明昀瞥了眼地上那滩温热的血,风轻云淡地吹散杯中茶沫,指节敲了敲桌沿。
“擦干净,可别吓着人。”
第030章 兔儿灯
清水泼洒, 扫帚一扫,木板洁净如新,全然窥不见半点血迹, 一具肉身以死留下的痕迹几下便被抹得无影无迹。
风客单膝跪地, 面容沉肃如雕, 恭敬道:“主上, 严副使来信, 问您何时归京?”
这个风客倒听话多了。
祁明昀自袖中拿出一笺密令置于桌上,这也正是他今日来这一趟的目的, 语气安之若素:“将这东西速传回京, 交给严展, 他会知道该如何做。另外,叫他不该问的别问, 我自会回京,但不是这几日。”
“是。”
他折了折袖口,缓缓起身,好整以暇地察看身上是否沾染血迹,确认周身洁净时, 换上一副温良之态, 朝院内扬声:“阿芙,我们该走了。”
兰芙嘴里还塞了块点心, 招手与那位姑娘告别。
出来时,抬眼四望, 两位学徒又光着膀子弓着腰烧炉打铁,祁明昀则负手站在门前等她, 却不见从前相熟的那位掌柜。
“表
哥。”她欣然上前,凑到祁明昀身前弯唇一笑, 问他,“方才那位掌柜呢,怎么不见人,我吃了他家的点心,还没谢他呢。”
祁明昀耐下性子,嗓音放缓:“谈完了事,他欲留我们吃饭,此番去了酒肆买酒招待我们,我们无故叨扰,还是先走罢,否则要赶不上进香了。”
兰芙也从不爱欠人人情,点头跟着祁明昀走了,她不曾注意,方才的玩伴在她走后,又故态复萌,失神怯懦,被人强行带回了后院。
成元寺是朝廷新建的国寺,这个时辰香客众多,前往上香拜佛的百姓摩肩接踵。
富贵人家坐轿乘车走大路上山,一路畅通无阻,寻常百姓只能靠双足登山。山腰台阶陡峭,怪石阻路,走了半个时辰,兰芙实在走不动,便跟在后面拽着祁明昀的衣角,他走一步,她慢慢跟一步,同乌龟一般挪移。
终于走到山顶,一座辉煌大寺映入眼帘。
两人点上香挤在人群中又排了半个时辰才得以进寺。
悠沉古钟撞出圈圈回荡的声纹,梵音袅袅,檀烟缭绕。僧人手执木鱼吟唱念诵清心经,钟经声相融,佛音嘹亮响彻耳畔,却勾起了祁明昀的不耐之色。
他从不信神佛,焚香祷告,求神拜佛,不过是糊弄愚人的把戏罢了。若非是兰芙要来,他连看也不会看一眼这所谓的成元寺。
兰芙已虔诚插上香,欲拉过他随她一同跪在蒲团上。
祁明昀不为所动,仍身挺如竹:“我不信佛,也不信它能替我渡厄消灾。”
清亮钟声辽远阔复,震得燕鸟展翅高飞。
他恍惚记得起七岁那年,他随那些灾民一路上京,途中不知睡过多少破寺旧庙,他跟着那些人恭敬磕头,求佛祖护佑他们平安无难。
那时,他以为拜了佛便能少受些苦难,至少能顺利入京,住进官府的接待所。
可越拜,死的人越多。
渴死的、饿死的、冻死的人不知凡几。
那一路灾民,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活着爬到了上京。
可他并未去到接待所,而是进了墨玄司,被扔进了无影门。他开始为那些死在路上的人庆幸,他们是幸运的,能一死了之。
至此,他深信,世间神佛形同虚设,从不渡人。
“你说什么呢?”兰芙幽幽望他一眼,今日成元寺人来人往,都是上香祈愿的百姓,他就算不信佛也不该当着众人的面渎神,万一招来了麻烦可如何是好。
她看出祁明昀是等闲不肯随她同拜了,挥手驱赶他,“那你去外面等我。”
祁明昀阔步走开,兀自倚在门前的石柱上等她。
兰芙摊开裙袂,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岿然不动,轻白檀烟如雾般凝在她眼前,汇成眼底化不开的热切:“愿眼前乃良人,今岁长安宁。”
“咚——”
金钟长鸣,烟轻云静,青铜铃随风震颤。
虔诚一拜,礼毕整好裙衫,欲转身离去。
“檀越留步。”
身披袈裟,手持佛珠的老僧将一切收入眼底,在兰芙临走前喊住了她,沧厚之声与清越佛音浑然一体。
兰芙后退两步,谦谦作礼:“方丈有礼。”
老僧捻动佛珠,望了一眼在外侯她的年轻男子,淡然作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⑴
兰芙不知此话何意,凝神片刻后仍肃然躬身:“多谢方丈,小女子受教。”
祁明昀将此番情形尽收眼底,指节紧扣,微眯双眸。
故弄玄虚的老秃驴,也敢来管他的事。
他上前隔开二人,冷眸摄出寒意,往那老僧身上一扫,拉着兰芙便走。
一路走到寺外,兰芙觉得他太过无礼,甩开他的手,揉着隐隐生痛的腕子,面上起了浅薄愠色:“你做什么啊,方丈与我说话呢。”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
祁明昀反复默念,冷嗤一声,这成元寺的老僧未免太多管闲事,可惜对面是个愚昧的村姑,如此隐晦的提点,她就算是将那几个字拆开啃出洞也不解其中意。
他唬兰芙:“你再与那和尚多言两句,怕是又得添上几百文香火钱。”
“成元寺是国寺,断非那种坑蒙拐骗的偏寺野僧。”兰芙嗔他,又想起适才方丈与她说的那番话,她虽听不懂,可表哥博学多才,许能理解其中意,问他,“表哥,方丈同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懂。”
祁明昀淡淡道:“故弄玄虚之言,不必当真,下山罢。”
下山途中,兰芙闷闷不乐,一路垂眸少言,日光穿过树叶映洒在她脸上,能见她白皙的面容缀上一层薄红。
直到下了山,夜幕笼罩,庙会早已开始,街上明灯照彻,处处张灯结彩,车马往返喧嚣,她才眉开眼笑去看摊子上的新奇玩意儿。
她看中了一盏琉璃兔儿灯,外身是滑稽可爱的白兔,内里只罩着一盏寻常红烛,却因灯光打在凹陷不平的雪白琉璃壁上,折射出闪烁明亮的晶光。
“姑娘,看看罢,喜欢就拎一盏去。”摊主见她有意,更是殷勤陪笑。
哄小孩的把戏,她看得爱不释手,脚底像是黏在摊前,一步也不肯挪动,琉璃灯细碎忽闪,映得她水润的眸子愈发清亮明澈,如缀满揉碎的星光。
祁明昀问她:“喜欢吗?喜欢就买。”
远处,成群结队的孩童拎着兔儿灯走街串巷,语笑阑珊。
兰芙摸了摸白兔的头,犹豫半晌,放回原处,“喜欢,但小孩子才玩,我又不是小孩子。”
今夜人多,她怕被熟人瞧见,取笑她玩小孩子才玩的兔儿灯。
祁明昀料她口是心非,嘴上说不想要,实则定还心心念念,他扔下一吊钱,拎着那盏灯送到她身前,“我送你的,必不叫旁人多言。”
恰逢烟花升空,炸出熠熠光芒,暗夜顿时璀璨如昼,人群沸腾欢呼,久久不散。
兰芙心驰神荡,接过他送的兔儿灯,忽觉心间有一团温热的萤火围簇,嫩白的耳垂泛起绯红。
“饿了吗?”祁明昀的余光中,她乐此不疲捧着兔儿灯玩弄,火光照得她面庞明亮,光洁莹玉。
她点点头,发觉还真是有些饿了,“有一点。”
祁明昀道:“上次你同我说的那家馄饨铺开在何处,可想去吃?”
“想的,就在隔壁那条街,我带你去!”兰芙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收了兔儿灯,欢喜地贴着他的臂膀,拉着他穿过人群。
可到了那家馄饨铺前,竟门户大闭,店内无人,今夜庙会,老板许是携家人上街游玩了。
兰芙不免有些沮丧,只能与他去了隔壁那家面馆,两人各要了一碗面。这家滋味差了些,吃起来索然无味,她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恰逢对面卖糖葫芦的摊主突然吆喝,引来大片孩子驻足。
她看得眼热,对碗里的面顿无食欲,早上出门出的急,忘记系上荷包,所幸祁明昀带了钱,成元寺的香火钱连同一路上的吃喝都是他断后付钱。
她时不时抬眸瞟他,想去买糖葫芦,望他给点钱。
“去买罢。”祁明昀对上她的眼神便洞悉她心底的打算,给了她几文钱随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