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掌柜拿出一沓纸张, 捻动指尖翻了几页,“城东有一处四进院落,清贵气派,后院有庭廊楼台,花园池塘, 若是长租, 卖家出价一个月八十两银子,议价需面谈。”
兰芙虽听得心驰神荡, 却暗自嘀咕,若这辈子真能住得起这样大的宅子就好了。
“我们来寻生计, 住
不起四进院落,可有单间租的房?”
掌柜再次翻动纸本, 按照她的要求挑了一间卖家挂上来单租的房舍。
“姑娘,您看这处, 城南妙云街,出门就是医馆——”
这话听着可不大吉利,兰芙瞧这掌柜满脸喜色,倒是实诚和善,秀眉一蹙,上前与他调侃:“合着还方便我们日后去医馆?”
姜憬与兰瑶凑到一起,忍俊不禁。
“诶嘿嘿,绝非此意,我嘴笨。”掌柜抬起手打嘴,直与她打哈哈,“我的意思是说,这间房地段好,开门就是街,街上酒楼货铺应有尽有,出行方便。您瞧,这般好的房子,卖家出价五百文一月,得亏姑娘来得早,也是昨日卖家才挂上来,若是晚来,指不定就没了!”
三人商议一番,这间房听着倒是不错,可听归听,若能去看看便再好不过了。
兰芙点了头,又问:“我们能否去看看?”
“自然是可以,不过这间房的卖家眼下不在我们——”掌柜探首远望,忽然瞧见从人群堆里走出来一个人,不禁抚掌大笑,朝她们身后一指,“你们看,那便是卖家,济景堂的高大夫。”
听到这个名字,兰芙觉得颇为耳熟,顺着掌柜的指引回头一望,昨日还见过的那位年轻男子朝她们走来。
高晏举止谦逊,眉眼带笑,见了她仍是微微颔首:“竟又能在此处见到姑娘。”
“是啊,高大夫,可太巧了。”兰芙承了他的人情,今日再次见到他,自然不曾拘泥,大方一笑,只当是熟人见面,寻常寒暄。
掌柜欣喜拍案,上前搂过高晏的肩,“你们认识啊,真是有缘呐,这间房的东家就是高大夫,如今双方都在,你们谈,你们谈!”
兰芙深感讶异,昨日才见过,今日租房,东家竟又是他,不免感叹安州之大,还真是有缘。
“我们来租房,相看中了高大夫你的房舍。”她眸色一亮,笑问,“不知五百文一月,可是真的?”
女子眼眸圆润轻灵,眉眼娟秀温软,浅笑时嘴角嵌着两颗笑涡。
高晏目染薄雾,不知想到了何事,怔了一瞬,而后泛起清浅笑意,“高某从不说谎。”
“那我们能去看看吗?”本还担心遇到不好说话的卖家,没曾想竟是他,兰芙自是喜不自胜。
“若不嫌弃的话,请随我来。”高晏衣摆荡开,让出一条路让她们先走。
随高晏去城南妙云街看了房舍,房屋虽逼仄狭隘了些,但采光与地段确实是极好的,兰芙还算满意,却不解为何地段这般好的房子,高晏才以一月五百文的价钱租出去。
问了他,他才缓缓道:“家中祖业而已,房舍空着也是空着,我在客满堂上挂了几间房,这是其中一间,若是都租出去了,一月可远远不止五百文。”
家中产业,兰芙兀自念叨,他谈吐文雅,谦逊有礼,穿着也并非绫罗绸缎,可家底竟这般殷实,能挂好几间房出去租,还真是毫不显山露水。
高晏阒然一顿,视线落到她们三人身上,“哦对了,这间房是窄小了些,一个人住尚且松泛,若是两三个人挤,等闲不大方便。对面还有一间房,出门右转便是,你们可还想随我去看看?”
兰瑶住在风客来,自然无需考虑住所。
可这间房确实狭窄,单兰芙与姜憬两人住也挤了些,且姜憬做不来精细活,还是想去酒肆茶楼寻些好上手的粗泛活来干。从前在青州时,便有几回半夜三更回来吵醒了兰芙,她再三思虑,觉得确实多有不便,便跟着高晏去对面的另一间房中相看。
最后,兰芙与姜憬皆以五百文一月,各自在高晏手中租下了两间房。
城南妙云街就是她们随周叔初来时的那条街,客满堂掌柜所说的出门便是医馆,指的便是济景堂。
在安州安定下来,兰芙照样靠刺绣的手艺赚钱,闲暇之时还是会拿出书来认字,虽吃穿用度清贫了些,但胜在心底踏实安心,冬去春来,日子也便一日日地过去了。
在陌地他乡的炮竹声中送走除夕,过了新年,又一年春日悄然来临。
怀孕六个月,兰芙的腹部微微隆起,她身形瘦弱,非但没长肉,竟还不显怀,初春时节尚且穿着厚重寒衣,她若穿得再厚些,旁人还真瞧不出她怀着身子。
消停了几月,害喜又越发厉害,不像头两个月时闻到腥味才会干呕,如今常常是上一刻吃饱,下一刻便能全吐出来。
口味还刁钻无常,一会儿想吃甜的,一会儿想吃酸的,她本就是捱不住痛的性子,何曾受过这等折腾,烦躁不堪时,便会啪嗒啪嗒掉眼泪。
姜憬来看她时,索性各种口味的点心果脯都买了个遍。
“太折磨人了。”兰芙方才才哭过,睫翼湿漉,眼尾泛红,趴在姜憬肩头,还在抽抽搭搭幽怨。
“过了这个月,就七个月了,你把绣品拿回家来做,也省得日日两处奔波。”姜憬用掌心轻轻覆在她腹部,“这还揣着个呢,累死人了。”
“不做了,我有钱……”兰芙将下颌抵在她肩头,眼袋染上一层淡薄的鸦青,抽泣道,“做不下去,我都还没落下几针,便开始犯困。”
近来常常如此,白日里欲打起精神干活,不消片刻便犯起困来,一到夜里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肚子里这个没日没夜地闹腾,都快折腾死她了。
这晚姜憬下工早,陪她挤了一晚,两人叽叽喳喳畅谈到三更,兰芙才觉一丝困意,破天荒地睡到了天亮。
第二日姜憬走后,她去了济景堂开安胎药。
高晏亲自替她把了脉,“脉搏利落顺畅,腹中的胎儿很康健,上次的药,我再给你开几帖。”
“我夜里总睡不好,你能否给我开些安神药?”兰芙神色恹恹,提不起神采。
她与高晏相识几个月,此人随和良善,彬彬有礼,时常热心相助她,她早已将他当成朋友。
二人之间也不同刚相识时那般拘谨,一来二去间,她知晓高晏曾娶过妻,可惜妻子红颜薄命,新婚才一年便走了,膝下无儿无女,妻子亡故后,他至今也未再续弦。
高晏也得知她是遭人欺瞒伤害,不得已才离家奔波,来到安州,而腹中孩子的父亲也正是哄骗她之人。
“安神药伤及本元,你怀着身孕,不可滥服,且你身子弱,我不给你开,是因你不能克化。”
兰芙仍不死心,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悄声道:“那你莫要开纯方,只添一味药到安胎药里,可好?”
她是全然不懂药理的,只是按照自己的荒唐猜想觉得可行。
“不好。”高晏果断相拒,听到这般荒唐之言,非但不恼,还无奈摇首,垂着眼眸浅笑,“你如今都能教我写方子了?不如我让你替我号一脉?”
“我又不是大夫。”兰芙失落拎上药包,付了银钱,走出了济景堂。
夜里兰瑶来看她,她未经人事,年纪还小,不懂女子怀孕期间会害喜得这般厉害,还特地给兰芙带了一只荷叶烧鸡来。
兰芙馋烧鸡许久,迫不及待扒开清新油绿的荷叶,里头的鸡肉汁水丰沛,焦黄的皮上还刷了一层蜂蜜,鼻尖凑近一闻,香气四溢,令人胃口大开,腹中竟没有一丝不适之感。
趁着这个时机,她立马撕了两个鸡腿啃净入腹,可刚吃下去,便拧着眉头弯腰吐出来。
兰瑶好一段时日没来看她,不知她如今有时吃了便会吐,还以为是自己带来的东西不干净,吓得连嘴里含着的肉都掉了一块:“这、这不会不干净罢?可我吃了都没事啊。”
兰芙吐的昏天黑地,直到把那丝作祟的馋瘾全都吐出来之后,才直起身子,与她解释了她如今害喜厉害,吃了吐出来是常事。
兰瑶这才舒了一口气,起身将桌上的鸡都揽到怀中,又恢复往日那副没心没肺的笑:“你早说嘛,左右你又吃不下,我下次来看你时,给你买些干货便可,这只鸡贵得很,不吃浪费了……”
兰芙眼睁睁看着一只鸡被她啃的只剩零碎的鸡骨头,眼底蓦然泛起酸楚,鼻尖涩痛
,热泪滑落眼眶,滴在脸上。她如今似乎比从前更爱哭,有时莫名一件小事,便能令她独自失神垂泪。
从前的人与事,她本以为早已彻底忘却了,可近来,它们化作一团团驱不散、赶不跑的身影,不分日夜地倒流回她的脑海,她用了几个月才勉强遮盖住的千疮百孔的心又鲜血淋漓地被扒呈出来。
她的家,那个人。
她强装镇定送走了兰瑶,转过身时,终于抑不住大颗滚落泪珠,手脚被风吹得冰凉,她钻入被褥企图索取一丝温热。
可一想起他便浑身冷抖震颤。
黑暗中,她低语暗骂:“疯子。”
第042章 险得子
国丧已过, 幼帝登基,本该贵为太后的嘉贵妃却因追忆先帝,哀思成疾, 薨逝宫中。
新帝根基未稳, 祁明昀动用墨玄司势力诛杀朝中身怀异心的反贼, 护天子安宁, 保皇位稳固, 是以深得天子信赖与依靠,下诏封摄政之王, 代理朝政。
墨玄司羊狠狼贪, 酷吏遍行, 满朝上下噤若寒蝉,无人不屈于淫威之下。
祁明昀进宫时, 天色已暗了下来,墨色衣摆划开幽深夜色,掠起凛冽冷风。宫人开了殿门,从外至里跪地迎拜,不敢抬眼去窥望传闻中阴鸷冷戾的摄政王的面容。
年仅五岁的天子已无力气握笔, 御案上的新纸被撕得粉碎, 整个身子伏在案上,只知放声哭吟, 清稚的眉心蹙成一团,似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与折磨。
笔墨通通扫落在地, 溅了一地乌黑横陈的墨迹。
祁明昀步履轻悠,淡然地碾上那张白纸, 就这样看着万人朝拜的南齐天子此时正在遭受他所经历过的痛楚,血肉深处快慰翕张, 眸中暗光盛放,居高临下睨去一眼,“我让你写字,你却在这躲懒?”
李璘觉得有无数把刀子在剜他的心,他别无他法,只能向最憎恨之人求饶:“难受……好疼,求你给我解药。”
“陛下不是暗中下令羽林军来诛杀我这个乱臣贼子吗?”
薄冷之音自头顶飘来,李璘浑身震颤,此时除了痛,还有惧。
羽林军历朝历代衷心于天子,他痛恨祁明昀,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是以暗中令羽林军统领纪中带人刺杀他,可纪中那边并无动向。
难道早已被他发现了?
祁明噙着冷笑,轻易拎起他的衣领,目光中透着的狠决吞噬殆尽另一双眸子中的纯澈:“我已经扒了纪中的皮,扔去了墨玄司的无影门里喂狼匹,他对陛下这般衷心,陛下可想去看看他?”
李璘纵使生为皇家之子,自幼便习得稳重,但到底也是个只有五岁大的孩童,不消去看,单是亲耳听到这等酷刑便吓得魂飞一半,极力挣扎拍打他的手:“朕不去,朕不去。”
他如何拗得过祁明昀,又被他强行拽起扔在墙角,瘦弱的脊背传来敲髓震骨般的痛,只知哭得泪眼淋漓。
祁明昀望着李璘蜷成一团身躯,非但当作不曾看见他的痛苦挣扎,还敛着衣襟,好整以暇道:“陛下真是狠心,纪统领对您忠心耿耿,待我向他转达陛下方才的金口玉言,想必我割他一块肉他便要对陛下心寒一分。”
李璘难耐痛惧交融,缩到一处肆意哭喊,满宫的宫人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声嘶力竭后,一路趴跪到祁明昀脚下,明黄的龙袍沾染脏污,话音一声比一声虚浮无力:“你给我解药,我要疼死了……”
“臣扶持陛下坐稳龙椅,替陛下除尽身边居心叵测之人,陛下却还想着杀我?我若是不护着你,你的骨头早就被那些狼子野心的世家吞干净了!”祁明昀蹲在他身前,如浸寒芒的嗓音带着深沉的威慑,“你日后还敢不敢杀我了?”
“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
待人濒临疼晕过去,祁明昀才令人给他服药,李璘小小的身子缩在榻上,渐渐平息因疼痛带起的痉挛抽搐。
“不疼了便下来写字。”他冷眼催促,毫不怜惜。
因先帝宠爱纵容,李璘身为皇子时顽劣懵懂,祁明昀试问过后发现他几近是一问三不知,更遑论朝政,否则也不会被那些老货欺瞒,总想着来杀他。是以天子的课业由他亲自教授督促,他肃然严苛,从不允他一刻躲懒懈怠,势必要他学完落下的课业。
“日后陛下的课业若是晚了一刻学完,下回这药也会晚一刻送来。”
李璘身子一激,在他身后愤恶瞪视,推开帐前服侍的宫人,捡起遗落的笔墨纸张,蘸墨写字。
暮春时节,江南微雨连天,雨丝如剪不断的愁绪,洒在人心底便勾起无限浓愁。倒春寒过去,春气回暖,新虫嘶鸣声穿透轻薄窗纱,宣告着夏日悄然来临。
兰芙肚子又大了一圈,脱了厚重寒衣,换上单薄春装,便也开始渐渐显怀,这段时日害喜倒不及前两月那般严重,反而吃的越发多。
因行动不便,常常站一会儿便腰酸背痛,她如今早已不去绣坊了,白日呆在家绣花读诗,翻遍书册写下了许多名字,有男孩名也有女孩名,预备着等孩子出生用。
她的孩子,不言而喻,自是随她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