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积食,她会去济景堂外到家中的一条宽道散步消食,晚上姜憬与兰瑶偶尔会过来,每回一来便变着花样给她带糕点吃。
就这般日日吃了睡睡了吃,某一日她盯着铜镜瞧了又瞧,掐起自己的脸,总觉得自己好像圆润了一些,担心身段胖了穿不起好看的衣裳,于是刻意克制馋瘾。
可姜憬与兰瑶晚上来时又给她带了一大包她最爱啃的盐渍蚕豆,兰芙哪里还记得要克制馋虫,伸手抓了一把便兀自埋头啃得咯吱作响。
“我都觉得我这胎是个男孩,这般会闹腾,上个月夜里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吃完了一包蚕豆,她摸着高隆的小腹,嘴里幽嗔道。
话音刚落,腹部突然痉挛抽动,微弱的痛感继而蔓延,且持续不退,兰芙倒吸一口凉气,油生不妙,意识到月份已经足了,眉头一拧,慌张惊呼:“我、我不会是要生了罢?”
总盼望着早点把孩子生下来,能少受点折腾,可到了真正要生时,心底缭绕着深深的恐惧。
常听人说妇人生孩子犹如鬼门关走一趟,她怕是忍不了这等痛楚,紧紧抓着衣角喘气低呼。
姜憬找了稳婆来时,兰芙已躺在床榻上,疼得嘴唇清白,额头的汗珠如雨点子般落下,掌心被自己掐出几道红痕,不住放声嘶喊。
兰瑶拿干帕子为她擦汗,听得胆战心惊,吓出了哭腔。
兰芙身子弱,使不上力气,自然要比旁人生产多遭些罪,已湿透的发丝糊在面颊上,唇色惨白如纸,颈窝被汗水浸透,淋漓一片,喘气声一声比一声弱,稳婆一瞧,忙道是不好,已出了许多血,孩子还不见头。
“我不会要死了罢……”兰芙极力呛出一句连贯的话语,眼前的一切如白影虚无渺茫,剧痛生生撕扯着浑身,似乎不抽干她的血肉不肯罢休。
那个死混蛋倒是快活安逸,留她一个人受这等罪。
“你别瞎说。”姜憬唇瓣轻喃,被她一句话灌了满心冰凉彻骨。
她与兰芙自小一同长大,二人情同姐妹,兰芙有爹娘疼爱,性子坚韧要强,何曾受过这等苦。她死死握紧她的手,热泪纷涌垂落,只盼她能平安度过这一遭。
“快,快去找大夫来施针,尚且还能救!”稳婆接生多年,经验丰富,一直见不到胎儿的头便知是胎位不正,再这样拖下去怕是凶多吉少,需得在穴位施针方可令胎儿顺位,恢复正常生产。
兰瑶脚下踉跄摇晃,疾步跑出门:“我去,我去!”
刻不容缓之际,自然是去最近的济景堂找大夫,彼时高晏正在写方子,见兰瑶风风火火闯进来,先是搁下笔一惊,听闻是兰芙生产不顺急需施针时,面色大变,提了药箱便随她赶去。
兰芙被喂了一碗米粥,虚软无力的手脚渐渐恢复了一丝力气,可腹下粉身碎骨般的震痛又令她想痛呼出声。
“娘子,你千万
且忍忍,省着点力气。”
兰芙一听,只能咬牙强忍,姜憬的手腕被她掐得泛起红皱。
高晏医术高明,为许多生产时胎位不正的妇人扎过针,当进来时看见兰芙这副虚弱之样,密密麻麻的涩意袭来心头,知道耽误不得,即刻取出针包为她施针。
兰芙吃了些东西下肚,此刻人还算清醒,亲眼见一根长针欲刺进她皮肉,手臂一抖,竟还下意识恳求:“轻点轻点……”
“别说话。”高晏一贯温和的面容此刻冷峻肃然,淡唇抿成一条线。
施完针后,他悄然退了出去,并未回医馆,而是在门外踱步等候。穴位通畅,郁气消散,按理来说胎位已顺,可她本就身子弱,怕是得多受许多罪,惟愿她平安无恙。
几针下去,兰芙瞬然觉得堵在心间的紊乱气息通散顺畅,缓过几口气来,耳边又隐约传来稳婆叫她使劲的声音。她一手攥着姜憬的手,一手捏紧拳心,掌心湿濡滑腻,全是沁出的热汗。
整整五个时辰,从初日高照到天边已泛起红霞,随着一声清亮的啼哭声响起,兰芙如释重负,迷迷糊糊中只听见稳婆说是个男孩。
如今还看不清样貌,只见眼前的婴孩通身绯红,身子还不及她半截手臂长,浑身皮肉皱巴巴的,实在不算好看,眼睛也还睁不开,只知张口嚎啕哭啼。
她疲乏至极,浅浅看了一眼,便累的昏睡过去。
墨时,是她早早便拟好的几个名字中最为满意的一个。
这日,她坐在床沿,望着孩子熟睡的面容,那细嫩的皮肤深红褪散一半,还泛着淡淡红粉,双眼紧眯成一条细密的缝,小小的身子裹在被褥中,像一团球。
被窝中的小人呼吸绵柔,哭得时候闹得人抓心挠肝,不哭的时候倒是乖巧安静。
她只觉深深的新奇,伸出指尖极轻地点了点眼前只有她食指大的鼻子,如坠上一片轻盈的羽毛,笑着与他打商量:“你跟我姓,就叫兰墨时好不好?”
第043章 像极他
大雨瓢泼, 淅沥不绝,眼前如覆浓墨,窥不见一丝光影。
兰芙身处无边黑暗, 鞋袜裙摆淌满泥水, 只知一路向前跑。
后方似有悚然可怖之物逼近, 她不敢松懈顿足, 在暗无天日的小道上漫无目的地狂奔。
脚底踩空, 摔入泥潭,不疼, 可惧怕愈发如虫蚁般悄然攀上她心头, 寸寸吞噬她的骨肉。
“阿芙, 你想跑到哪里去?”
阴沉之声化为一张巨网,从四面朝她笼罩倾落。
她再想爬起, 却被他牢牢缚住双手,眼前忽而是昏昏漾漾的光影,忽而又晃过他冷戾阴翳的脸。
他捧着一只木盒,慢悠悠在她面前打开,木盒中血泊如河, 赫然盛放着一只筋骨寸断且血肉模糊的手。
“不要!”她眉头紧蹙, 弹坐起身,大口喘气, 汗珠浸湿里衣,贴在背上黏腻不堪。
窗外明亮光盈, 石榴花艳红似火,孤零黄雀被风一惊, 扑着翅膀从窗台栖上枝头。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她恍然清醒, 如今正值仲夏时节,来安州已有五年了。
真是奇怪,她已经好多年没梦到他了。
自从墨时出生,她便彻底忘了他,往事也如烟云般在她心底销声匿迹,五年前的一切,都恍若隔世。来安州的这五年,她过得平淡惬意,顺心舒畅。
今日怎会突然梦到他。
她坐起身缓了片刻,将那噩梦带来的阴霾抚平压下,眼底逐渐注入清明,这才感觉身侧袭来阵阵清爽凉风。
一双清凌纯澈的眼直勾勾望着她,软嫩的手心捏着一把蒲扇,坐在床前替她扇风,清稚的话语响起:“阿娘,你做噩梦了吗?”
兰芙回过神来,牵起墨时白乎乎的手腕,望向他那双圆眸时,蓦然一怔。
方才的梦,让她忆起那个人幽黑深暗的眸子,以至于她在墨时的眼中竟能窥到几分如出一辙之影,孩童的眉眼虽清澈明亮,但同样透着深邃的幽光。
自墨时出生,她从未将他与那个人联想到一处,时至今日,她才真正发觉,墨时的眉眼当真像极了他。
“阿娘,你梦到什么了,是我惹阿娘生气了吗?”墨时很聪明,见阿娘望着自己久久不语,即刻如做错了事般钻到兰芙怀中,温顺地贴着她。
孩童的温软之声令兰芙的心软成一团,她搂着墨时,佯装肃声:“梦到……我带你去买糕点,尝了糕点却没带够银子,人家把我们赶出来,还放狗来咬我们。”
墨时听后,趴在她怀中咯吱咯吱地笑。
窗外暑热难耐,蝉鸣不绝,母子两依偎了片刻,兰芙起身出门,门外袭来一阵热浪,她忽然瞥见院门是开着的,心底骤生疑惑,兀自抱起在井水中镇着的西瓜进来。
白皙清瘦的小臂浸过冷泉,进了屋,不忘问一句:“墨时,方才是谁来过了?”
墨时晃着两条腿静静坐在床榻上,仿若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垂眸不语。
他不说话,兰芙便知道方才是谁来过了。
定是高晏来过,碰巧自己在里头午睡,墨时这孩子又不待见他,他不尴不尬,恐打扰了她们母子清歇,便先行离去。
墨时自幼性子冷淡,常爱独处,不喜与同龄孩子玩闹,有时能独自坐上几个时辰,只有在自己身边时会黏人绽笑,与旁人相处从来都是寡言少语。
他对姜憬与兰瑶尚能好好说上一两句话,可不知为何,尤为不待见高晏。高晏同他说话,他埋着脑袋一声不吭,给他们母子送药膳与点心,墨时也从来不吃。
有一回高晏替一位家中贫寒的老者诊病,老者付不起诊金,便送了一筐自家做的石头饼道谢,他一人吃不完,便送了几张过来。恰好她那日犯懒不想做饭,便蒸了几张饼吃,谁料墨时听说是他送的,一口也不吃,生生饿了一整晚。
她也不知为何,这孩子像是与高晏有仇似的。
兰芙擦拭干净手,坐到他身旁,掌心覆在他窄小的双肩上,迫使那双空洞深邃的眸子看向自己:“外头是暑天,你该先留人进来坐坐,再来叫醒阿娘的。”
墨时面不改色吐出几个字:“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来,更不想他打扰阿娘睡觉。”
兰芙知他性子倔得如犟种托生,一时哽住话语。
墨时两岁后便不常哭闹,比一般的孩子都好带,心思灵活聪敏,但举止却与旁人大相径庭,自己时常都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自是希望他乖顺懂礼,可有些事无论她如何教,他总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做错事时,便同如今这般直勾勾望着她,不肯退让。
她面容染上几分愠色:“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吗,你不喜欢人家也不能这般无礼。”
墨时见阿娘生气,撑着床沿,短腿着地,跑到桌前将那一筐子花绳抱过来,筐子太大,他瘦小的身躯抱不下,朱红的花绳如同洒米般掉了满地。
“阿娘,我错了,绳结我都替你打完了,你晚上不用挑灯做针线了。”绳结漂亮流利,个个密匝匝地堆放完好,竟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打出来的。
墨时自知惹阿娘生气了,便会即刻开口道歉,顺带着做些活来邀功请赏,哄得阿娘气恼全消。
只有兰芙知道,他下回又是故态复萌,一如从前。
可她也毫无他法,面对只有五岁的孩子,她也只能次次用言语教导,望他能予以纠正。
墨时抱着筐子,垂下白嫩圆脸,神情委屈低落,她实在不忍心训斥,今日之事只好作罢。
“过来。”她切了一半西瓜,朝他招了招手,“去吃罢。”
墨时跑到她身前,踮起脚尖乖乖伸手接过,坐在适合他身形的小竹凳上埋着脑袋安静吃起来。
吃了块西瓜,他安安静静地写了几个时辰的字,先生教过一遍的字他不需要兰芙教第二遍,自己便能写出来,虽手腕力道浅,字迹潦草轻薄,但能看出笔画流畅工整。
兰芙百无聊赖,靠在床头翻话本啃干果,不消片刻,又犯困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已是傍晚,落日熔金,斜阳晚照,光影爬上西墙。
她见墨时还在写字,便让他将课业收起来歇息,眼下还未到吃饭的时辰,她拿出早上买的糕点,与墨时一人一块分着吃先垫垫肚子。
床头叠放着一件淡蓝色衣裳,是前日姜憬拿过来说做活时不慎刮上木钉,衣裳被抽出了一团丝还破了个洞,让她帮忙补一簇花纹盖住。
她前日拿到后即刻便上手补好了,这两日忘了给她送回去。
墨时有些饿了,将一块糕点吃了个精光,嘴角还沾着油润澄黄的点心屑,兰芙拧了帕子替他擦了个脸,对他道:“墨时,替阿娘把这件衣裳给小憬姨送过去,回来阿娘给你做饭吃。”
墨时点点头,抱着衣裳出去了。
他走后,兰芙拿了五百文钱,欲去济景堂将这月的房租交了。如今已是月中了,她都快忘了这事,趁着当下有空,赶忙给他送过去。
高晏等闲不会催她,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
这五年她除了姜憬与兰芙,便只认识他这一个朋友,这些年他也帮了自己不少,就说当初生墨时的时候,若没有他,她如今恐怕只剩黄土一抔了。
每每忆起那些往事,她便由心感激他的援助,自然不想再平白欠他什么。她如今能靠自己的刺绣手艺过日子,虽不算富足,可手头也并非异常拮据,房钱定是要如月给他的。
济景堂这几年名声鹊起,不单单是靠高晏妙手回春的医术,更与他和蔼温厚的性子跟踏实良善的为人有关。这么多年,遇上穷苦百姓来济景堂看病,他照旧分文不取,因而在十里八方收获一片好名声。
高晏的徒儿福元乃济景堂的活宝,是众人口中口无遮拦的顽劣泼皮,正站在药柜前握着药杵捣药草。
老远便望到兰芙来了,起了逗趣心思,朝门口扬声喊了一句:“师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