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芙神思沉蒙,濒临昏死,时不时微弱地抽动身子,回应身上的千钧之力,“不敢了……我不说了……”
人彻底昏过去时,祁明昀着人抬了热水进来。
他揽过她生汗黏腻的身躯,替她里外擦拭上药,最后换上干净的衣裳。人在他怀中东摇西晃,却还没醒,经历过汹涌情.潮后的脸靡红灼热,被他抱入床榻搭上被子时,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嘤咛呢喃:“我错了,不说了,放过我罢……”
分明紧阖着双眼,却见泪水冲破眼睑缝隙,源源不断涌出。
他用指腹替她拭泪,痴望她恬静的睡颜,撩开她额前细碎的发丝,眸中晦暗闪烁,竟是怔了神。
她总是在已勾得他怜悯,待他想对她好一些时又换上一副令人愠恼的疏离之色,让他觉得自己可是对她太好了?纵容得她不懂尊卑,敢同他撂脸耍性,对他的话漠然置之。
他安顿好她,又亲自点了几个奴婢照料她,坦然合上房门,墨色衣摆乘上凛风,转身离开院子。
第053章 不想养
兰芙醒来时, 窗外艳阳高照,已是晌午过半。
房中因情.潮添上的靡靡之气散去,清风撩开纱窗, 带来一阵清幽的花香。
她披着被子坐起身, 红肿的眼眶紧绷刺痛, 整张脸如同一张被揉皱的纸, 五官黏连, 只剩酸胀盘旋。
摸着身上干净的衣裳,又抬眸望了望四周, 光照窗棂, 风影移动。
她都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他竟还放过了她。
肌肤上泛起丝丝清凉,她望着自己手臂、大腿、腰腹上的红痕, 虽被滑凉晶莹的药膏压下密密麻麻的锐痛,可那朝她反扑而来的恐惧却深深填塞在她心底。
这是他初次,这么对她。
她甚至不敢去回想方才他狠厉凶残的神色,整个人头昏脑涨,汹涌酸涩堵在鼻尖, 被衾映上点点泪花。
才起了身, 成群婢女推开门,鱼贯而入。
兰芙以为是他回来了, 眸底闪过惊俱之色,细窄的双肩猛震成浪, 头埋进被中。
只见先是有下人抬来一方妆镜,空荡的桌上随即摆满热气腾腾的膳食, 接着便有青衣婢女端着铜盆,呈上妆匣锦衣, 恭敬在床前站了一排。
领头的婢女名唤青黛,微垂身子上前轻唤:“夫人醒了,奴婢们来伺候您更衣。”
兰芙抖若筛糠,裹在身上的锦被翻涌起伏,待听闻是陌生的女子之声,才试探性放下被角,露出一双眼睛。
进来的婢女约莫有五六人,皆躬身候在床前。
她虽放下戒心,可眼底油然滑过一丝难安之色,她从小到大过惯了自力更生的日子,不习惯在这高墙大院内被人这般伺候,况且她身上都是些不能见人的痕迹,岂能由旁人看了去。
她的嗓音如泄气的球,迷哑软沉:“你们出去罢,我自己来。”
一语毕,一排婢女竟齐齐跪在床前。
她们是得了主子吩咐来照顾这位夫人,自然知晓不能得罪这位贵人,可贵人是这番不情不愿之态,她们又不敢强硬逼迫,见她面目慈善,只能跪下求她怜悯。
“求夫人垂怜。”青黛身躯瘦弱,泫然泣泪,“夫人就让奴婢们服侍您罢,若是主子回来了知晓奴婢们照顾不周,会让人活活打死
我们的。”
兰芙虚喘出一口气,黯淡的眸光再次覆上一层浓雾,眼前都是个个活生生的人,她如何也不忍。
她主动起身,变扭地伸出手,让她们替她穿衣梳妆。
一身百合流仙金丝纹裙华丽得耀目,珠玉点缀在盘扣与袖口,每走动一步,衣裳上的繁琐珠饰便泠泠在耳。
腰身贴合锦缎,裙摆灵巧飞浮,倒是合她的身段,可她穿上这身衣裳,全身如被束缚在一方夺目的金笼中,连抬一下手都费力,落寞问道:“可还有旁的衣裳,就像我之前那一身便好。”
青黛为她理好领口,按着她坐到妆镜前,颤言:“回夫人,奴婢不敢擅作主张,这身衣裳与这套钗环,皆是主子亲自为您挑选的。”
兰芙听罢,便知毫无退让的余地,骤然熄下眼底的希冀,似具木偶般坐在镜前任她们摆弄。
上了妆粉眉黛,抹上殷红细腻的口脂,发髻被梳整成她从前未挽过的样式,各色玲珑花簪插在她头上,金玉莹石闪着细碎的光斑。
细腻如雪的肤色点上明霞般的绯红,细眉弯长,唇角莹润娇韵,极其好看的眸子本该光亮明媚,才最是衬这新妆,可她眼底却如蒙灰暗,深澈无光。
她恍惚看向镜中之人,她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梳完妆发,婢女缓缓退下,她独自坐在桌前用膳,牛乳粥绵滑香醇,她甫一进口,却吃不出滋味。稍微垂下头,沉重的珠钗便扯着她的肩颈,将她重新拽得笔直,她浅浅用了几口,实在没胃口。
放下碗筷,起身在房中走动,却无意看见一只昨日不曾发觉的檀木长箱,箱匣未曾上锁。
她眼下百无聊赖,便对这只长箱中装着的东西起了兴致,趁外头无人经过,掀开盖在上头的锦布,拉开箱盖,里面呈放的两样东西令她吃惊凝眸。
一件月白色竹纹软缎衫与一只灰青色香囊。
她的目光被这两样东西死死粘黏,移不开分毫。
这件衣裳,是她替他买的,这只香囊,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她自己的那只,早已在五年前出逃那夜便被她扔进了火盆,与他彻底断了个干净。
料他这般冷血无情之人,与她逢场作戏后,当场就该将这两样东西毁成了灰,可他竟留到了今日。
她虚浮地跌坐在凳上,往昔的回忆再次撞入脑海,她极力排斥,可看到这两样东西,便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心头摇摇欲坠的堤口,酸胀疼痛都如数激烈爆发。
这两样东西,承载了她与那个人一段荒唐虚假却又浓情蜜意时光,走到如今,梦碎人非,再也回不去。
他为何不毁了,为何要留着?
庄羽本是得了主子的令,待夫人醒后,来告知她一件事,走到房外,见主子珍视如宝的箱匣开敞盛放,不禁面色大变,又不敢怠慢里头这位贵人,只好站在门槛叫了一声:“夫人。”
兰芙指尖颤顿,震然转身,见是昨日跟在他身旁的下人,疏松了一口气。
“你有什么事吗?”
“夫人,您还是莫要动这箱子为好。”庄羽锁眉躬背,谦谦低语。
兰芙猜他伴祁明昀左右,自然知晓一些事,抹了抹眼睫上的湿濡,“这两样东西,是他放进去的吗?”
庄羽摸不清这二人间究竟有何恩怨往事,也不敢去妄自揣测,只善意提点:“主子带着这两样东西五年,前几年从不离身,近来才将东西置于这长箱内,先前有洒扫婢女无意间碰到了箱匣,便被主子命人拖下去剁了手,夫人还是合上罢。”
兰芙失神合上箱盖,在心底呢喃从不离身四个字。
从不离身,她揶揄苦笑。
他既从不离身,为何又要那样待她。
他便如深不见底的寒潭,五年前,她撕下了他虚伪的面皮,他转而又覆上另一层隔阂,她永远也看不清他,永远也不知他下一刻是喜是怒,将会对她做出什么。
“夫人。”庄羽拉回她飘得悠远的神思,“主子让奴才向您传达,他送了小公子去文渊殿读书,会请太傅教习,叫您……叫您莫要管不该管的事。”
兰芙泛黯的眸底投射进一丝光亮,她本以为墨时读书一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没曾想,他退让了一步。
他竟会退让。
庄羽有些面露难色,仍是挥手令人搬来一摞书,犹豫片刻,为难开了口:“夫人,主子还说,要您背完第一本书的前五页,回来时会查您的功课。”
兰芙别无他法,咬着下唇默了片刻,望向面前高擂而起的书,愤愤拿起最上面一本,是一本《国风》,轻翻前五页,所幸是从前背过的,只消再温习几遍,大抵便能背下。
"我能出去吗?"
背书到是次要,自从慢慢识字后,她的记性便越发的好,一偏长诗文读个两三遍便能背下来,她只是不想呆在这间房内寸步难行,多在这坐一刻,整个人好似发了疯般抓心挠肝地难受。
“府邸之内,夫人可随意走动,会有婢女跟着您。”
兰芙二话不说,抄起书迈出门槛。
她在府上四处穿梭,青黛连同几个婢女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她知晓这些人定是得了祁明昀的令,念及她们的难处,并未驱逐她们。
又穿过几处池塘拱墙,来到了后院南湖,高深水榭依湖而建,周围花草成荫,石径弯长,院中红枫染得整座亭台明艳似火,湖上波光潋滟,五色斑斓的鱼群摆尾游弋。
走了半个时辰,竟还没逛完整座府邸,她走的双腿泛软,便在水榭中的横凳上坐了下来,伸手摊抱漆柱,捏着书的手无力垂下。
“夫人,可是累了?”
兰芙借着她这一问,故意道:“原想再四处走走,可我愚钝粗鄙,怕撞上你们旁的主子,惹得人不快,瞧着这无人僻静之处便挺好的。”
她若是直接打听府上之事,青黛定不敢擅自言语,可她若换个说法旁敲侧击,青黛则不敢敷衍怠慢,即刻打消她的顾虑:“主子说了,府上每一处您都可随意走动,夫人莫要担忧,府上除了主子以外,再无旁的主子。”
“他那些姬妾定也是高门贵女,我怕无意唐突。”
青黛心思迟钝,皆如实道来:“主子从无妻妾,夫人无需思虑这些,您想去何处,奴婢都会跟着您。”
兰芙指尖一紧,转过身子,神思定定。
原来他昨夜说的没有旁人是真的。
那他那日为何要刻意羞辱她,对她说出那番话。
她将这一切全数归结于他阴戾乖张的性子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疯症入骨,令人生畏。
暖阳穿透镂空花墙打在她身上,她舒坦地张开双臂,全身泛起了懒,索性就坐在这处不走了,清风吹开书页,她微微扫视几眼,便烂熟于心。
实在无趣,又抛开书卷抓起身旁的鱼饵喂鱼,鱼群摆尾而来,她一把抛洒饵料,引得鱼群竞相追逐。
发髻间的珠钗繁琐沉重,压得她脖子酸痛,连稍大点力都不能肆意使。她着了青黛去替她拿鱼饵,待人走后,利落拔下头上那根最沉的芙蓉暖玉步摇,悄然往湖底一抛,风轻云淡地端正神色。
除却束缚,瞬然松快多了,她往日还羡慕那些富家女子戴这样漂亮的首饰,她只戴了几个时辰,走路都不能安生走,往后再也不想戴这种东西。
夕日欲颓,湖中秋波荡漾,如铺洒开一池碎金,斑驳跃动。
她爬在木栏上浅眠了半个时辰,被成群鸟雀穿过树梢之声惊醒。
不知墨时何时下学,她想趁此番功夫见见他,到了夜里怕是又见不上。她问了庄羽,得知墨时约莫酉时初便会回来,又原路返程,坐在前院的石凳上等。
一辆马车平缓前行。
墨时很不情愿与祁明昀共乘一车,父子二人疏离生远,一个字也没说。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有下人抱了一只通身黑白相间的狗进来,祁明昀看了眼墨时,对他道:“抱下去。”
墨时不喜欢狗,抗拒地偏过头。
“你阿娘喜欢。”
墨时眸子一闪
,这才面无表情地抱起这只狗,颊上挂起笑涡,雀跃地蹦下车。
跑进院门,见阿娘早已迎了上来,他将狗抱到她身前,绽出笑容:“阿娘,你看!”
兰芙见到这只狗,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它身上有着黑白花点,眼珠圆溜漆黑,似乎是认得她一般,瞪着腿要去她怀中。
她心间一窒,喉咙紧涩发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