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每跳一下,她的脚步便加快一分。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道路尽头挂着的红灯笼近在咫尺,如迎接她的明亮天光,她紧扣牙关,一步迈上岸。
刚踏入岸旁,黑色衣角便随风卷入她眼底,她浑身颤麻,脊背发凉,下意识顺着袍角的鹤纹抬眸,望见几张预料之中的阴厉脸庞。
她两腿发软,牙关忐忑哆嗦,当即调转脚步,意图挤入人群,拔腿往回跑。
怎奈被一只手拽住漂浮的裙摆,紧接着,头皮传来熟悉的剧痛,一道狠力扯着她的头发,将她重重往回带。
“怎么才走过来?我在这头等你这般久,糖葫芦都化了。”
第078章 溺水中
桥畔灯影幽暗, 祁明昀的脸晦明不定,话音深冷慑人,似在昏沉四下炸出的簇簇火花, 燎得人肌肤灼痛。
兰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又撞入虎口, 霎时手脚冰凉, 面色煞白如纸, 心提到嗓子眼。
糖葫芦落到冰冷地面, 红硬糖霜摔得支离破碎……
她被扔进车内,额头蹭破了皮, 撞出了血, 那道朝她逼近的凛冽目光中似有万千狰狞遒劲的怒意盘旋, 带着要将她扒皮抽骨狠劲。
祁明昀全然被怒火掌控心神,甚至不在意自己对她做了什么, 看不到她淤红的脸、青紫的脖颈、颤抖的身躯、也听不清她高亢的尖叫,明锐的哭喊……
他凭强势的本能,在惩戒又一次企图从他身旁逃走的她。
她装乖卖好的把戏五年前就在他身上用过一回,是以她的狡猾故技,甜言蜜语, 他至今刻骨铭心。他虽爱看她那副乖觉的样子, 却不得不提防这个狡黠的女子。
实则从府上出来时,他便带了暗卫隐蔽跟随, 她不知道,是因为他就是在故意试她。
他想看她是否熄了这个不自量力的念头, 若她不跑,心甘情愿留在他身旁, 那便最好,他日后可以待她好一些。
可事实摆在他眼前, 她仍在他身上重施故技,妄图凭两条腿从他身边逃离,要她老实安分,除非她死了,再也睁不开眼,站不起身。
他故意隐在熙攘人群,见她扔下那盏海棠花灯,转身奔逃的那一刻,他心头隐隐涩痛,那簇堆积多时的火也终于窜出旺红的苗头。
“唔……”兰芙布满泪痕的脸抵在冰冷的车壁,浑身的痛意仿若拆骨,眼前的墨色衣角每朝她压下一次,她便好似被扒了一次皮肉,渐渐地,连急剧的喘息也变为微弱呜咽。
无情的鞭笞与撞击令她如陷水深火热,生不如死。
她真期盼他能多用那么一分力道,让她闭上眼再也醒不过来,再也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楚。
他如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挟着阴风,噙着冷笑,一刀一刀凌迟她破败的身躯。
“你是不是在想,跑过那条长道就会离我越来越远?”祁明昀敛袍端坐,如同拖拽一只濒死的弱兽般狠狠拽扯她的发丝,将那具失力之身摔在地上,转而又拖起,贴在她耳畔,字字剜她心肠,“早在你上了桥,我的人便将四周堵死,如何,自投罗网好玩吗?”
兰芙心神涣散,瞳孔失去焦点,层层坍塌巨影向她倾轧,断裂残垣堆叠在她胸口,她迫切张口呼吸,却好似送不出来气。
他阴寒凛冽的五官在她眼中泛起一片阴翳,她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紧紧蜷缩在车角,背脊浅浅抽搐。
马车颠簸了一路,她紧阖眼皮,身上只剩一件单薄里衫,起初浑身抽动得厉害,而后,随着寒意侵袭,声息越发低弱。
马滑霜浓,更深露重,一路灯火稀疏。
“下车。”
马车停在府邸,祁明昀喊她,却发觉她缩在一处并无动静。
她的不为所动令他心头那根引芯再次被点燃,他才狠狠罚了她,认定她眼下定又是在同他撂脸。她不记痛也不死心,身上的骨头仿佛永远也敲不碎,反而越敲越硬,硬得让人无可奈何,束手无策。
他一手便拽得她那瘦弱如纸的身躯痉挛颤抖,将人拖下车,肩骨磕上石阶,撞出清沉巨响。
兰芙如在混沌之中被人斩断肌骨,口中溢不出痛呼,寸断的心神被束缚又搭错,她宛如撞见鬼魅,漫无目的地濒死喊叫。
“啊——”尖叫中夹杂着几声凌乱的呼吸,“啊!”
凄厉之声划破长夜,惊得一树寒鸦扑翅高飞,也如锋利指甲在祁明昀心头划出几道长痕,他眉心抽痛,眼瞳幽沉如墨,将她惊惧的喊叫当做她不甘不屈,在肆意同他叫嚣。
他手背青筋隐动,将人从府门拖至院内,一路上的点滴湿泞是她眼尾淌出的泪。
府上的下人听到女子凄惶的惨叫,身躯一僵,头也不敢抬,迈着步履匆匆退避。
兰芙脚下无力,顺着他的推搡拖拽才勉强碎步挪移,她额前的碎发被湿汗浸透,无数只锋利刀片将喉咙割得鲜血淋漓,口腔满是腥甜黏腻,叫声也一声比一声弱。
祁明昀碰不得她,他稍稍沾上她的身,她便狂颤成浪,发了疯般满口痴喊。
一团躁火堵在他心间,他被搅得额角胀痛,头疾悄然复发,迫切想让她闭嘴。
前院中央有一口青铜水缸,水面如境,不皱波澜,月光投下的素晖照得水面幽暗深沉。
他拎起她的衣领,将她的头按入水缸,水面即刻剧烈激荡,扬起一片巨浪,聒噪声终于消散,除了她拼死挣扎带出的水浪声,再无旁的声音。
兰芙吸了满肺腑的冷水,口鼻沉窒灼痛,如被铁锁绞住胸口,拽着她死死沉入缸底,求生的本能令她双手撑住缸沿,欲艰难起身。
祁明昀又将她往下按了几分,冷水淹没过她的脖颈,乌黑发丝飘散在水面。
“还敢不敢叫了?你觉得委屈,在同我置气?”他盯着水中的暗影,眼底滚过灼灼烈火,“我是不是早同你说过,让你死了那份心思?”
他当然知道,她被水淹没口鼻,吐不出一个字,就算让她站在自己眼前,他温言软语问她,她也不可能会说一句“不敢了”“不跑了”“我错了”。
他只是在为那团火找一个能溜出去的缝,仿佛凌/虐与折磨她,便能让他躁怒的心平复。
兰芙撑在缸沿的双手瘫软坠下,水中浪花渐小,仿若她本该就是水中之物,该与这冰冷刺骨的水彻底相融。
祁明昀这才发觉,被他擒住的那截脖颈,冰凉如铁,摸不到一丝温意
。
他眉心一跳,将人拖了起来……
兰芙求死不得,又被一双手拉回满是苦难的世间。
她都不知自己躺了几日,再次睁开眼时,周遭是一方陌生灰暗的逼仄窄间。不同与她从前住的那间耳房,那里虽阴冷破败,但有炭炉桌案,床榻窗台,此处只有一张窄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她欲侧仰起身,胸膛忽然逼起一阵刺痛,她蹙眉猛然咳嗽,无形的刀子仍埋在她胸腔绞弄,喉中又是一阵铁锈味的甜腻。
高远的天窗投进一丝微光,照得她灰暗的眸子浅浅闪动,恢复一丝生气。她眼眶一涩,那双有着丑陋疤痕的手垂下床沿。
她竟还没死。
天窗高得她窥不见外头的景物,唯有一丝微白的光照入,只知是白日,却分不清是什么时辰。那扇紧闭的门不留一丝缝隙,她只微微瞥了一眼,便知门定然是被锁死了的。
他费尽心思,又想用这种法子让她屈服。
一丝风声挤入天窗,刮入她耳畔,她将整个身子往单薄的被衾中缩了缩。蓦然,那夜他暴虐狠厉的脸浮现脑海,心头沉眠的痛意即刻苏醒,执起一双双棒槌欲将她敲得粉身碎骨,皮肉尽裂。
冷,好冷……
冰冷的水浸没过她全身,封住她的口鼻咽喉,冻得她四肢百骸血液凝固,将她带入愈发深沉的缸底。缸底的水如长出手般,拉她沉坠,而她身后的手,不留余力地推她入无间深渊……
她眼底暗影倒现,如同被踩了尾巴般惊乍而起,蹬腿将被衾踢下床,蜷缩在墙角以掌心捂面,似是撞见什么可怖骇人之物,口中不住呢喃尖叫。
此处是偏院,鲜少有人经过,守在门口打盹的两位婢女被里头的喊声惊醒,揉了揉眼,压低声音:“你说,她是疯了吗?”
“我看啊,八成是,那夜叫了一晚上,也不认人,只知胡喊乱叫。”
“怪不得主子将她关在此处,她若是疯了,主子定是彻底厌了她。”
屋内的叫声高亢凄惨,夹杂着几声胡乱细碎的话语,两人凑耳去听,也听不清她在叫什么。
“晌午的饭食送进去了吗?”
那婢女似乎全然未放在心上,懒洋洋起身:“还真忘了,我去膳房随意拣碗冷的来,主子问起也好交差,就说是她自己不吃,白白放冷了。”
一阵惊悸过后,兰芙捂着胸口喘气,眼前的无边黑暗更是压得她身心昏蒙迷瞪。她盯着一处痴痴细望,望了一阵,不知看见了什么,又脚跟蹬地往后抵,将梳好的发髻扯得散乱敞开,尖叫声又起。
停歇时,门开了条小缝,一碗冷硬的饭盖上几片发黄的菜叶被送了进来,送饭的婢女一声也未吭,将碗搁在门后便退了出去,随后,沉重的落锁声入耳。
兰芙忽然起身,双手环胸在原地往返打转,神色张皇不安,举止诡异至极,奔向门口,捧起那只碗狠狠砸向方才注视之处。
“哐当”一声脆敲,瓦片如雨点子般溅在地上。
门外的婢女以为她是置气不肯吃才将饭碗砸了,也不再去管,乘着暖阳再次打起盹来。
兰芙蹲在墙角啜泣,日光西斜,暖黄余晖投入天窗,直直洒在她身上,一丝暖意缭绕指尖。
她哭声渐止,抱着头的双臂缓缓垂下,借助那丝光,排开眼前的浊影,才抓住一瞬短暂的清明。
一地瓦片赫然入目,莹润的白光晃入眼中,她神思顿滞,摇摇晃晃走上前,拾起一只尖锐锋利的瓦片细细婆娑……
申时,天色暗沉,乌云翻卷,湿冷薄雾朦朦胧胧,整座府邸清冷无声。
祁明昀方回府,因江南行贿大案,他今日杀了一批奸蠹之流,眉眼覆上一贯的阴鸷,苍青衣摆带起疾风,冷露缠身。
转入廊亭,便见两位婢女扑跪上前,其中一人手背沾染一片血迹,慌忙磕头,如诉如泣,“主子,不好了,夫人她、夫人她割腕自尽了!”
第079章 疯言语
狭隘简陋的窄房阴冷湿暗, 日薄西山,暮色卷复,从天窗灌进来的只有冷风, 再无微光。
祁明昀面色沉得几近滴水, 衣摆乘浮的冷风如凛冽薄刃, 推门进入, 昏晃烛光洒入房内, 将周遭照彻得一览无余。
地上血泊蜿蜒,她就那样垂头耷脑侧靠在门后, 凌乱发丝遮盖脸庞, 右手垂搭在膝头, 腕上一道深长的口子血流如注,将身下的白衣浸染得殷红刺目。
他见过许多人的血, 也早已习惯了那从躯体中流淌而出的鲜红,哪怕溅在他脸上,他也能不动声色,毫不在意地擦去。
可当属于她的血弥漫着浓重的腥气钻入他鼻中时,他步履震晃, 心头慌乱大跳。
呼啸夜风如鬼魅残影, 寒凉夜雨循风而来,叩开破败的天窗, 一下一下撞得他心弦震荡,背脊僵冷。
他从没见过她流这么多血。
他俯下腰身抱起她轻如薄纸的身躯, 她的肌肤冰冷得硌人皮肉,令他一腔沸腾的思绪结了三尺寒冰。
三更临近, 疏雨拍窗,微光渺渺, 庭下积水一圈,三两步履匆忙踏过,溅起纷扬水花。
点上熏香,烧起暖炭的房中灯影悠长,帐前一排凌乱的身影终于退了出去,被风吹到跃动摇曳的烛火也平复安然。
兰芙裹了一圈厚重纱布的手腕仍是冰冷透骨,祁明昀拢裹她的掌心,细细婆娑那条凸起的浅红疤痕,可任凭他如何轻缓揉搓,她僵硬的指尖仍麻木生寒。
婢女掀开帘子打了热水进来替她擦脸,冒着氤氲水汽的热巾正要贴上她额头时,却被祁明昀伸手夺来。
他未抬眼皮,冷冷勒令:“出去。”
婢女福了福身,匆忙退下。
急雨叩打窗台,似是惊落了窗沿的盆栽,清泠脆响乍开,转而又被淅沥嘈杂的雨声淹没。
他坐到她床沿,拨开落在她额角与脸颊的细碎柔发,她眼皮紧阖,嘴唇苍白,白皙的鼻尖沾上一点污渍,热巾擦过她双颊时,他恍然发觉,她怎么瘦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