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张脸,他早已熟悉到闭眼都能描摹,将眼前的脸与记忆中的脸重合,却再不见她灵动的双眸、红润的嘴角、微鼓的侧脸。
死气沉沉,毫无血色。
她躺在那里,血几乎要流尽,他又一次只差一点,就没能将她救回来。
她为何要寻死,他薄待她了吗?他从来都没真想过要她死。
他只是……只是想让她别走,想让她听话。
他以为将她关在那处,磨一磨她的性子,她便会害怕,会服软,会愿意留在他身旁。可她竟宁愿一死,也不愿再看他一眼,不愿对他软下一分心肠。
她从前分明很喜欢他,他骗她哄她,只消略微施舍点好言好语,她便像只容易满足的猫,又会扑到他身旁,摇尾撒娇。
这几年,为何就走到了如今这般以死相逼的地步。
她的眼尾湿漉微冷,还浸着未干的泪,他用指腹擦去,用热巾替她敷红肿的眼皮,白冷无色的肌肤终于被热气闷出一层薄红。
雨落了一夜,他便在床前守了一夜,这一夜他将她的双手揉搓得由刺骨僵冷转为淡淡温热。
她的呼吸依然轻缓,有时被雨声掩盖,几近听不到。他丝毫不敢阖一丝眼,他怕她醒不过来,又怕她醒来后,再寻死觅活,血会再次从她身上流出。
他守着这间房,不让一个人进来,直到窗纱潜入一丝微光,枝上雨露滴在水洼中,声响清润泠泠,云销雨霁,晨光熹微。
床前风影移动,光亮斑驳陆离,照得他衣袍上早已干涸凝固的殷红鲜艳入目。
鸟雀呼晴,檐下滴雨,朝阳驱逐黑暗。
日上三竿,影挂西墙,余晖代替暖阳。
兰芙忽觉耳畔过风,听到窗外风动竹叶的簌簌声响,清泠悦耳,格外好听,眼前依稀闪过一片竹影,地上放着几只玲珑竹叶花……
她睁开眼,又一次被轻柔回忆送回人间。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疑是世间最大的折磨与苦楚。
熟悉的帷帐映入眼帘,她枕着软枕的头浅浅拨动,空洞的眼眶中撞入他漆黑的眼。
仿佛是意料之中,她只要没死,便逃不过他。
这次,她细长的眼睫轻扫,黯淡无光的眼瞳缀着深不见底的暗芒。
她似乎累极,再也没有往日一对上他的眼便生出惊惧躲避之力,或许历尽水深火热,痛苦
折磨,身心便宛如无波古井,早已波澜不惊。
一滩死水,纵使抛下千钧巨石也震不起一丝微澜。
她平躺静望雪白帷帐,眼底又起恍惚,神思如琴弦寸断,只知无力沉喃:“为什么救我,为什么救我……”
“你很想死吗?”祁明昀搁下药碗,沉沉盯着她空洞的双眸。
兰芙的眼尾不断溢出温热泪珠,她浑身冷无知觉,唯有泪是热的,干瘪的嘴唇反复重复一句话:“杀了我罢,就当做……我报答你当年救我的恩情。恩怨了清,下辈子,我们一刀两断,再也不见……我不要认识你,不要认识你……”
祁明昀听清了她的话,横手将那碗药打翻,许是瓷片碎裂的刺耳声响扯得兰芙心神回圜,她瞳孔震缩,便见一张阴沉森冷的脸朝她压下。
“阿芙,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去死?”祁明昀被她反复求死激起愠火,冰冷彻骨的声色挤入她耳畔,“你若是死了,我怕你在下面孤单,即刻送你儿子下去陪你,让你们母子团聚,你说好不好?”
兰芙宛如被千万根银针扎透肺腑,细颈哽咽得犹能看见嶙峋软骨,崩溃大喊:“不,他是你儿子,你怎么……你怎么能……”
他怎么还是人,怎么还是人。
“我不在乎。”祁明昀话语轻飘,如掀开一张薄纸,轻巧弃如敝履。
他的唇触上她温软透白的耳垂,虎口抵上她冰冷的下颌,并不用力,却轻易将她的脸掰到自己眼前,不容她抗拒,“我只在乎你是死是活,我不会杀你,但你若是敢死,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他那寒光涌动的薄凉双眸深入兰芙眼底,宛如恶鬼摧折她的心神,痛苦与不甘往返推拉撕扯身心,将她整个人笼罩淹没。
她目光涣散,又如发了疯般嘶吼喊叫。
她本以为死了一干二净,可他不留半分情面,连最后的清净都不肯施舍给她。
那年,她不认识自由的由字,这段掺杂孽缘的宿命仿佛从那刻便开始积攒,从那时起,这两个字插上双翅从她的一生中溜走,再不属于她。
她这一辈子,爹娘早逝,受尽欺压,到头来又遇到了他,从一间牢笼转入另一方深渊,活着,到底有何意义。
她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安喜乐,可有人剥夺了她的平安喜乐,硬要塞给她荣华富贵。她捧不起,接不住,用力抛却也甩不掉,它就这样死死拖在她身躯上,拖垮了她的身,伤透了她的心。
祁明昀知晓一旦拿墨时威胁她,她便束手无策,是以他断定她绝不敢再寻死觅活。
她不肯喝药,他便给她灌了一碗下去,起身退出门外,又令人在炉中添了炭火,每隔一个时辰送一次热食,奉一次热茶。
饭菜与点心都是她爱吃的,他特地寻了厨子来做,念她身子虚弱,便迁就她这一回。
让她在房中安养,在门外上了锁,任由她喊闹。
当差的下人从窗外走过,房中摔砸东西的声音不绝于耳,玉器瓷瓶叮当震响,桌凳沉闷倒地,还夹杂着一声声女子凄厉的喊叫。
稍微听上一耳朵,骨缝都攀上凉意,恨不得捂着耳朵匆匆回避,更是没人敢俯首帖耳凑到窗前去瞧。
暗处,就连所有服侍过兰芙的下人都在偷偷传主子宠爱的那个乡下女子是精神失常,犯了疯症。
偏偏只有祁明昀不往这上头想,下人来报,说她在房中摔桌砸凳,他微抬眼皮,不以为然。
兰芙的哭闹于他而言早已稀松平常,他以为她变本加厉的喊叫不过是同往常一样,在与他置气罢了。
他好茶好饭送了进去,等她闹得累了,自然便会停下来。
这日他在书房批阅奏折,直到月照中天,已近三更,才揉着生痛的眉心欲去看看她是否吃了饭,是否消停了下来。
插入钥开了房门,房中漆影一片,灰暗无光,他甫一迈入门槛,忽觉一阵阴凉扑面而来。
房中未见火星,炉中的炭火似乎被浇熄,窗牖大开,残烛早已被悉数扑灭,他的鞋履踩上一块冷硬的瓦片,再往前,似被倒下的桌凳堵住去路。
他能听到她微弱且急促的呼吸声,却无法在昏暗中锁定她的身影,沉着声唤了几声阿芙,无人回应。
他唤来下人点上灯,烛芯跃动,明亮照彻。
房中的狼藉赫然在目,玉器花瓶已没有一件完好,地上碎玉裂瓦铺洒堆叠,壁画书册被撕得零碎成屑。
他踢开脚下横七竖八的桌凳,环顾四周,仍不见她的身影。
直到转过那架紫檀木屏风,拨开清脆扣动的珠帘,才见一道瘦削身影屈膝蜷缩在墙角。兰芙头上紧紧盖着衣襟,全然遮挡面容,仿若窥见什么可怖之物,身躯颤抖如浪。
他眸光闪动,蹲在她身前,扯落她头上的衣襟。
兰芙失了最后的庇护,光影陡然入眼,登时扯着发丝大喊一声,匍匐在地,往后钻爬。
祁明昀滞了半晌,察觉她反应过激,狐疑皱眉,拉过她一条腿带到身前,扣住她的双肩:“阿芙,你怎么了?”
兰芙灰暗的瞳孔中凝不起光,窥不清他的五官,四周晃动的幽暗烛火更如骇人鬼影在她眼底游弋摇荡。
她抱头捂耳,不住沉吟:“有鬼,有鬼,有鬼掐我脖子……”
第080章 他低头
是夜, 霜露浓重,瑞雾笼星斗。
帐前又是一排浮动的人影,即便房中灯火长燃, 兰芙仍心神不宁, 一双空洞无神的眼反复洞察四周, 反复叫嚷着有鬼。
她许是认不清人, 任祁明昀坐在床榻上, 将她搂在怀中细声安抚,也不曾反抗推脱, 瘦弱的脊背顺着他手掌轻柔的动作缓缓起伏。
哭得累了, 啜泣转为抽噎, 泪水滴在脸颊,一张苍白的脸因过度激动, 燃起火一般的滚烫绯红。
感受到窗外一丝风动声响,便往祁明昀怀中钻埋,或许是觉得他的脸有几分熟悉,也不知是触动了心头哪丝埋藏许久的记忆,竟认为他是能给予她安全之人。
太医站在床前面露难色, 本欲给这位贵人搭脉, 可始终抓不住她躲避的手腕。
兰芙的泪沾透祁明昀的前襟,望着她瘦得掐不起一点肉的脸, 祁明昀恍然微哽。
他握紧她冰凉的手揉动安抚,待怀中的躯体稍稍镇静, 再轻缓抬起那只手腕,在她耳边温言低哄:“阿芙, 别怕,我在这呢。”
兰芙宛如在陌生风浪中靠上一方坚厚磐石, 带着浅浅试探,依靠而上,一只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另一只手随他的力道颤抖伸出。
太医在一旁观望了许久她的举止,隐隐猜出她的疾症,搭上她的脉搏,一阵皱眉沉吟,果然站出拱手,道:“禀王爷,贵人气血虚衰,神智涣散,此症积郁已久,因受激才悉数发散,故而才一直胡言乱语,萎靡不振。臣会开些药给贵人调理,只是万万不可再受刺激。”
祁明昀眸色一沉,神情略微僵滞,“她是疯了?”
太医为难点头,静静退下。
祁明昀伸出指腹划过兰芙温热红润的脸庞,却引得她身躯蓦然抽动。
她怎会疯了?
她不是一贯爱同他置气吗,她犯倔时分明也是这般,胡乱喊叫,将东西乱砸一通。分明今日醒过来时还能与他逞能犟嘴,关了她几个时辰,怎的就成了这副疯癫模样。
积郁已久?
他忽而想起将她逐去偏院时,每逢夜里传唤她,数道痕迹落在她身上,她没有一丝反应,躺在他身旁时,她常常一夜无眠,静静睁眼,流泪到天明。
那日将她抓回来,在马车上惩戒她,她缩在角落浑身颤抖。
拖她下车时,她漫无目的胡乱喊叫,他却以为她只是在怄气,只是在反
抗他,只是在发泄她的不甘,竟还将她按入水缸中,看她虚弱挣扎。
以至于她在房中割腕自尽,醒来后他还那般恶言激她。
此时,他虽晦涩入喉,心肠半软,可仍想不明白,锦衣玉食摆在她眼前,她为何非要自讨这些苦头吃,活生生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只要她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是能对她好一些的,他一直都情愿同五年前那般对她。
可这个身如草芥,命比纸薄的女子,到底在固执些什么?
这般瘦弱的脊骨,他一只臂膀便可环住的腰肢,任凭如何磋磨施压,都不会向他低折分毫。
夜风卷帘而来,细雨淅沥落在阶前,兰芙察觉到细密嘈杂的声响,埋在他怀中的头频繁扭动,又开始肆意喊叫。
“救我,救我……”她泣不成声,话音断续,宛如饱受巨大的煎熬与折磨,前方恐状悄然逼近,引得她扯过被衾往头上盖。
“没有人,阿芙。”祁明昀拿起一盏烛台靠近,照得眼前通明昼亮,按下她慌乱摆动的手,将人从被窝中抽出,“只有我,没有旁人。”
他见过她所有的样子,却独独没见过她这般。
这一刻,他的心头盘旋过一丝悔意。
他对她再严苛,再折辱,除非杀了她,否则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她的心志。
她如今变成这样,纵使缩在他怀中祈求他的庇护,可她甚至都认不清他是谁,他再也见不到她明亮的眸与清浅的笑。
他不愿看到这样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