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着靠近了她几分,见她仍垂首注目,并无剧烈反抗之举,才敢微挨上她的衣襟,清淡道:“阿芙,你在这看书可好?我离开片刻,很快回来。”
兰芙望着那只只有巴掌大的灰鸟最后竟能生出一双巨大金翅,满心讶异惊奇,心提到嗓子眼。正看得起劲,耳边忽传来他的嘲哳,她只觉心烦,巴不得他即刻便走,破天荒地“嗯”了一声。
祁明昀眸色一亮,她不轻不淡的一字应答令他尤感舒畅,随即又嘱咐她地面冰凉,莫要脱鞋下地乱走,也不可再做昨日那种事后,便轻带房门离去。
兰芙默默沉点了两下头。
祁明昀倒是担忧她又做噩梦,从而又如昨日那般,身心浸在噩梦中,一时无法抽离。
是以特意吩咐菡儿,若是夫人自己不想午睡,便莫要进去催她午睡。若她欲去府上闲逛,再不许人寸步不离尾随,只消人站
在远处,时不时带过几眼,莫要让她做伤着自己的事便可。
另外再下令府上护卫严加看顾好前后几扇院门。
一一嘱咐过这些事,他才忧心忡忡上了马车,车轱辘方转动离去,兰芙便放下画册,黯淡的眸中凝聚起一丝亮色。
她披上一件姜粉对襟夹袄,独自转去了后院。
祁明昀虽答应她不再让人跟随她,也不知可是仍怕她会逃跑,她能觉察到,依然有几个人在暗处盯视。
但因相隔甚远,她行动算得上异常自如,加之她每每顿步转身,投到她身上的数道目光便会被呵退。
她装模作样先拐去了后花园,浅坐半晌,才匆忙去了后院廊亭。
她仍在等姜憬,且心急如焚,汲汲皇皇。
祁明昀率先松了口,要带她出府暂住,她不能拒绝这个大好时机。
可他如今钧令一下,修缮之工也不过堪堪几日之间,若是等她去了秋山别苑,姜憬她们全然不知,仍以身涉险来府上找她,万一被人发觉该如何是好。
是以她离开府上之前,必须将此事告知她们。
可她不知她们何时会来,她只能一觊到空子便来后院干等。
一直等到四周昏蒙,暮色复至,寒风裹着湿冷雨点席卷。
她拢紧夹袄,偏头打了个喷嚏,塞在怀中的手炉早已冰冷,指尖冻到失去知觉。见天色已晚,她料今日是等不到人了,便循着满庭昏灯,回了房中。
房中点上新炭,换了笙香,不再是往日那股疏冷的檀香,她细闻,几息淡淡的甜香钻入鼻尖,余韵过后,犹能闻到一丝清冽醒神的橘皮香。
月桂睡醒,吐着红嫩的小舌扑到她脚边旋转,她弯腰抱起,又拾起抛在熏笼上的话本,低头翻看起来。
祁明昀携着满身雨露进来,她已趴在熏笼上睡着了,半侧脸掩在兜帽中,一圈柔软的绒毛下是她恬静的脸颊。
那只狗不安分地在她怀中上下拱动,他怕这东西扰她清眠,一贯不喜爱猫狗的他竟伸手抱起那只通身花白的狗,月桂温热的腹肚贴在他掌心,他悄然无声,生怕惊醒兰芙。
月桂异常喜爱兰芙,一嗅到陌生的气息,便蹬腿扭身,尖锐狂吠几声。
兰芙霍然睁眼,心头筑起警醒之堤,发觉怀中的柔物不见了,顺着地上一团黑影往上瞧,祁明昀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已将月桂从她怀中抱走。
她的花点就是因他而死,为此她格外爱惜后面这只狗,她腹背如弓般弹起,一把从他手中夺回月桂,捧起案上一只香炉砸到他脚边。
“不要你抱它!”
香炉砸在地上,淌了满地灰白烟烬,一层烟尘顷刻缭绕。
祁明昀手僵在半空,愣在原地,心腹滚烫,满眼酸楚。
兰芙抱紧月桂,甚至晚上用膳时都不放,亲自拿了几块厚绒布给它捂了一个窝,服了药打算歇息时,才将月桂放到榻下的窝里。
祁明昀今夜又是在门外吹了一宿冷风。
因他动了那只狗,兰芙毅然逐他出去,不容许他站在房中。
他无法子,只能守着她,一夜未眠。
清晨,房内一人一狗睡得安详,他只能趁她睡着,才能悄声坐在她身旁,摸了摸她温热滑润的脸颊。
这张脸,从前无数次出现在他眼前,他不屑一顾,抬手责罚,指尖常常沾满她湿凉的泪。
而如今,他只想轻柔抚摸她都要趁她睡着,接近她,更是成了心中的奢望。
日光穿透窗棂,满地光斑摇曳,时辰不早了,她仍未醒,看样子这觉睡得格外香沉。他不忍惊醒,吩咐厨房备了她爱吃的早膳,乘车进了宫。
今日暖阳高照,满庭日影,是雨水繁多的今冬难得的艳阳天,一丝斑驳金光洒在她眼皮上,她半梦半醒,恍惚看到风动纱帘,款摆摇曳,听到纸张翻页的清脆声响。
再眠了片刻,迷蒙睁眼,望见墨时小小的背影隔着屏风,坐在桌案前,似是在低头写字。
他一早便来了,想陪着阿娘,但又怕惊扰她难得的清眠,只能取来纸笔,安静写字。
兰芙简单梳洗穿戴后,随意用了半块点心,便带着墨时去了后院,被雨水打湿的地砖与石阶皆被照得干爽洁净,她踩着细密光影一路肆意徜徉,无人跟随。
她百无聊赖,坐在绿竹掩映的廊亭中与墨时打石子玩,此处僻静清幽,连下人也鲜少往来。
莹润的湖石“磕磕”碰撞,兰芙仍是精神不济,听着声声清泠脆响,竟又泛起了困意,缓缓靠在围栏,耷下眼皮。
墨时独自蹲在地上玩,一路跳下石阶,听见后院的小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接着便有一行粗布麻衣的男子扛着沉重麻袋鱼贯而入。
他眸子一闪,赶忙跑到兰芙身旁,轻摇她的手臂,“阿娘,有人来了。”
兰芙本就未全然入眠,墨时的话语扯回她飘散的心神,加之耳侧响起阵阵匆忙的脚步声,她摊开裙摆起身,步入庭中,寻找她日夜期盼的身影。
果然在这行人的末尾,找到了姜憬,她一副男子装扮,因力气小,扛不起麻袋,便拎着一筐瓜果四处张望。
兰芙今日来了后院,众人怕惊扰到她,此处下人骤减,领头的两位婢女已领着打头一众人往厨房去了,根本顾不上末尾。
姜憬显然也见到了兰芙,她捧着那只筐,借着前方檐角,缓缓掉了队,往亭中挪移。
兰芙先是频频张望,确认四下无人,才扣紧她的手腕坐到了绿竹小径的石凳上。
她眼眶红热,抓着姜憬的手不放,也只有在见到故友时,她平静的心房才再次短暂地被喜乐填充。
姜憬闻到她身上浓沉的清苦药味,望见她脸上仍是毫无气色,整个人恹恹不乐,不由得鼻尖一酸,问:“阿芙,你的病还未好吗?”
兰芙眸色转暗,她不欲令她担忧,只能扯了个谎:“你也知道,我身子一贯虚弱,这几日在服滋补的药。”
墨时很懂事,也不曾拆穿她的慌。
姜憬今日终于找到机会,将人拢到怀中,低头蹭了蹭他红润的脸蛋,墨时自幼便不讨厌她,由她亲昵。
“兰瑶呢?她今日没来?”兰芙怕她察觉出端倪,迅速转入旁的话头。
“她嚷着要随我来看你,我不带她来,上回差点闯祸。”
姜憬瞥见四下清净,唯有风动竹林,簌簌轻荡,与上回只能匆忙说上几句话的情形截然不同,今日许是有时机能与兰芙说些体己的话的。
她神情松弛,无奈摇头:“她将上回拿出去的笔当了,换了几十两银子,如今好了,整日嘴上嘚瑟。”
兰芙眉眼一弯,忍俊不禁。
她从小便深知兰瑶的性子,她虽贪利,人却是不错的。
虽说此处下人来往松散,但姜憬却是要跟着那行人一道出去的,话能肆意说上几句,但照旧不可久留。
她与兰芙说了些外头之事,譬如她们为何又辗转来京,又是如何寻到门路能频频混进这摄政王府。
兰芙越听越慨然,胸前堵着的酸胀在抓心挠肝般叫嚣。
或许这世间的种种缘分都是命中注定,她们三人一同从枣台村出来,一同在安州生活五年,如今竟还能走到一处。
若非那日见到了她们,她已身逢绝境,郁病缠身,心底便再无一丝能遥遥期盼的念想。
“我不怕的。”姜憬握紧她冰凉的手,窥见她满手印记深长的伤痕,虽未出言拆穿,但话音喑哑,喉间如哽了一把粗糙的沙,“我就想救你出去,你在这,过得一点也不好对不对?”
她本以为,她们的余生就会在安州那样过下去,哪怕是粗茶淡饭,一间陋舍,但活的开心自在便够了。
可她
们都是可怜人,上天偏生爱看可怜人受苦受难,拿她们的恐惧、慌张与挣扎来肆意取乐。
兰芙终于止不住隐忍已久的热泪,泪珠扑落滚覆在二人手背,“我怕、我怕你们因为我……”
都是因为她,她们本可以好好过日子,都是因为受了她的牵连……
“不怕。”姜憬轻揉她的面颊,为她擦拭眼泪,指着满庭冬景,抬头仰望,“你看,快过年了,等今年我给你做香包。”
冷风吹得哭过的面颊皱痛难耐,兰芙止了泪,与她说了她要去秋山别苑养病之事。
“那我该如何救你出来?”姜憬自认自己主意浅,往常无论遇到何事,都是兰芙给她拿主意。这次也不例外,她若告知她该如何做,哪怕再难再怕她也会去做。
“我只能自己救自己。”
兰芙话音微沉,咬了咬下唇,一个渐渐成形的计策早已在她心底扎根,她望了眼墨时的后脑勺,“但或许需要你们帮我一件旁的事。”
第091章 睡熏笼
目送姜憬平安离开, 她便带着墨时回了前院。
姜憬如今知晓后事,日后不会再来这座府邸找她,是以在去秋山别苑之前, 兰芙整日都待在房中。
她这几日心绪尚算平稳, 不曾再做伤害自己之事, 祁明昀整日悬着的心总算能安定几分, 他白日照常入宫理事, 常常深夜才归。
兰芙不愿见到他,用了晚膳很早便歇下, 翌日又是日上三竿才醒, 故而二人交叉错开, 难见上一面。
她不让祁明昀沾床榻,祁明昀无可奈何, 只能睡在熏笼旁的小榻上,一张狭隘的小榻,只能供一人独坐,他躺上去连四肢都伸张不开。
兰芙白日里要坐在这张小榻上看书,亦或是坐在这上头打盹, 几乎成了她的领地, 她不肯在榻底垫铺任何绒毯绸布。
若是她醒着,等闲是不准祁明昀沾她的地界。
故而祁明昀只能趁她睡着才能躺上去, 纵使底下冰冷的木板硌得人异常不适,怕引得她不悦, 他也不敢妄添垫褥。
他只要听着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便足以能阖眼浅眠。
他自然甚是想与她说上几句话, 可每每回来时她已入眠,晨间离去时她仍是睡意朦胧, 他不忍惊扰,顶多能轻微抚摸她恬静的面颊,她睫羽颤动,他便霍然收回手,悄声合衣出门。
没了他的侵扰,兰芙倍感舒心。
一连几日都不曾做噩梦,身心也很少虚浮恍惚,越发爽利干脆,每日被溶溶日光照醒,竟拾起了几分从前的怡然。
她也没闲着,令人找来一包针线,给墨时缝了个新背包。
从前那个背包遗落在安州,临走时,祁明昀让她弃了那些穷酸物件。到了上京之后,墨时用的都是精致奢华的书匣,他提不动,倒也不用他提,有成群的下人围绕在他身旁伺候。
这次是墨时自己说想要个新背包。
兰芙绣工精湛,哪怕在府上的这些日子祁明昀从不允她动针线,否则便狠狠责罚。
可当久违地摸到绣花针时,往日娴熟的技巧立现心头,五彩丝线在手中穿花纳锦,只用了一日,便绣好了一只小巧耐用的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