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奉淡淡应了一句,清点人数朝下游走去,待他走远,裴璋骤然吐出一口鲜血,单膝跪在地上,昏了过去。
***
裴璋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高中状元,身穿大红衣,头戴乌纱帽,打马游街,风光无限。
他站在金銮殿上,圣上赞许他的文采,问他还要什么赏赐。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他微微垂下头,朗声道:“臣,想请圣上为臣赐婚。”
“哦?”
皇帝饶有兴趣地问,“裴卿看中了哪家的闺秀?”
他道:“臣欲娶宁安侯府的六姑娘为妻,请圣上降旨。”
圣上思虑一番,终于想起来,“唔,是我那儿媳的妹子。裴卿啊,世间好女子千千万,何不再觅佳人?”
“不,臣就要她。”
他不知道圣上此举何意,立刻辨白道:“世上纵有千万个好女子,那都不是她,臣……情之所钟,盼望圣上成全。”
皇帝意味不明道:“想不到裴卿竟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风流才子,罢了,不过一庶女,便赏与你做妾罢。”
他初入朝堂,得到圣上这一句评价,与“难当大用”无异,他思量许久,向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磕下头。
“江六姑娘……她是个极好的女子,如璀璨之明珠,亦如皎皎之明月,臣心向往之,不愿委屈她做妾。”
“如若她做妾,臣这辈子大抵是不会娶妻了。圣人云,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臣若连内帷都不修,又有何面目为圣上平定天下?”
“臣恭谢圣恩!”
……
圣上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他十里红妆,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地娶了他的姑娘。
两人婚后生活十分圆满,她机灵俏皮,心思通透,嫁进来没有摆一点儿千金小姐的架子。她说:“嗐,你还不知道我?当初两个铜板儿都要靠夫君接济,什么小姐不小姐的,我如今只是裴家妻。”
因为顶撞圣上,圣上并未对他委以重任,欲把他派去边陲小镇当知县。母亲因此不喜欢她,她从未有过怨言,日日与母亲一同绣花烹饪。母亲生病,她侍奉在侧,为她亲尝汤药,又为表妹觅得如意郎君,拿出自己的嫁妆为表妹添妆。等他们夫妻上任时,母亲已对她大为改观。
在那个名叫落云镇的边陲小镇上,两人过得如同神仙眷侣,他闲来念书给她听,她为他缝补衣物。她的绣工并不好,绣了好几年,鸳鸯绣的还像只鸭子。她不喜欢呆在内宅,喜欢逛集市,喜欢在山坡上看日出,喜欢和牧民一起跑马,喜欢看夜幕低垂下,天空闪耀的星星。
她也有安静的时候,在静谧的午后,一盏清茶,她能坐着看半晌儿书,她喜欢看民间话本儿和戏本。戏本而已,难不倒他这个状元,他亲自操刀为她写了几出戏,她是落难娘子,他是风流才子,内帷之间,甚得其乐。
后来……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圣上终究爱惜人才,把他调回京城,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后来他步步高升,成了阁老,两人一辈子没红过一次脸,待她去后,他在睡梦中阖上了眼。
……
裴璋骤然睁开眼眸,身边有人呼道:“醒了、醒了,裴大人醒了!”
大夫围在他床边,焦急道:“大人感觉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
裴璋的眼神逐渐聚焦,他捂着心口,低声道:“心痛。”
“唉?不对,您受伤的是后背啊。”
大夫絮絮叨叨,道:“伤您之人功力深厚,这一掌——嗐,这么说吧,要不是陆大人眼疾手快,您又身穿护甲,您这条命,恐怕就交代在这儿了。”
“陆大人救了您一命啊!”
裴璋久久没有言语,骤然喉头一甜,又吐出一口鲜血。
“来来,快把我的针拿来,三儿,你去熬药。”
裴璋一言不发,整个人笼罩在一层阴郁中,直到深夜,案边的汤药已凉透,外头传来惊慌的脚步声。
“不好了,裴大人不好了!”
侍卫匆匆闯进来,单膝下跪,“启禀裴大人,陆大人……陆大人中了埋伏,生死不明。”
裴璋骤然睁开眼眸。
第42章 羊水破了
“你说什么?”
他蓦然起身,苍白的脸上,越发显得眸色幽深如墨。
“陆大人率领兄弟们去下流截杀陈贼,陈贼诸人仓皇逃窜,追至一个峡谷中,后来……”
侍卫脸上闪过一抹痛色,道:“忽传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天塌地陷,远处冒出阵阵黑烟,卑职立刻前去查看,那陈贼……竟在峡谷中埋有火药。”
“山中碎石四处滑落,兄弟们还在挖凿,卑职另派人在水中打捞,至今未见陆大人的踪迹。”
“陆大人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等需往京中送信,请派兵——”
裴璋骤然打断他,喝道:“不可!”
“为何?裴大人,虽然您官职高,但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延误啊!”
裴璋缓缓下床,修长如玉的手指系上胸前的盘扣,淡道:“带路。”
“可是——”
侍卫还想分辨,抬眼撞入裴璋幽暗寂静的黑眸中,久久说不出反驳的话。
南下之行,名义上以陆奉和裴璋两人为主,但陆奉位高权重,勇猛非凡,他们心里敬重他,凡事皆听陆指挥使的命令。裴璋也从不违逆陆奉,所以他们并没有把这个文弱的裴大人看在眼里。
如今裴璋受了伤,身形羸弱、脸色惨白,身上却有了一种浑然的气势,被他漆黑的瞳孔盯着,侍卫顿觉如芒在背。
那是久居上位者才能养成的气魄,他从前只在陆奉身边感受过。如今裴璋骤然受伤,仿佛换了一个人,他竟不敢直视眼前病弱苍白的青年。
“带路。”
侍卫不敢再言,恭恭敬敬把裴璋带到峡谷。现下已过子时,漫山的火把照得峡谷如同白昼,遍地碎石,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儿。
“呦,裴大人!你不好好养伤,到这儿做什么!”
众侍卫在埋头搬运碎石,迎面走来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坚毅的中年男人。他走到裴璋身边,不赞同道:“这里风大,裴大人该在房里好好养伤。”
他是和陆、裴兵分两路的刘大人。南下一共派出四位朝廷命官,如今许大人身中毒箭,尚且昏迷未醒,陆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裴璋又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现下只剩刘大人毫发未损,愁得他脑仁疼。
此番回京,该如何向圣上交代啊!
旁人还好说,圣上对陆指挥使的偏爱有目共睹,甚至戏言他是“朕之半子”,连正儿八经王爷的案子都交给他,要是陆奉出事,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刘大人的眉头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既然裴大人来了,便与老夫一同参谋参谋,如何向圣上上疏。”
这么大的事,肯定不能隐而不报,就是看如何报,能熄了那帝王的雷霆之怒啊。
裴璋道:“不报。”
“即刻封锁消息,不能让此事传至京城。”
刘大人和方才的侍卫同样的反应,“那岂不是欺君之罪?”
“刘大人听我、咳——听我一言。”
裴璋吊着一口气走到这里,清润的声音在呼啸的冷风中显得模糊不清。
“如今陆大人生死未卜,圣上担忧他心切,看到此报,岂不勃然大怒?”
“再者,陆大人在京都树敌颇多,如果让居心叵测之人得到他遇难的消息,更为他添一分危险。”
“京城不只有圣上,还有陆大人……陆大人的家眷。”
他难受地捂着胸口,艰难道:“她……她即将临盆,最快的密折三日就能到达京城,万一让她受惊,不……绝对不能传到京城。”
刘大人是禁军教头出身,一介武夫,听了裴璋的一番话豁然开朗,连声道:“好好好,还是裴大人考虑周全,连陆大人的家眷都想到了。圣上夸你有治国大才,老夫算是见识了!”
“依裴大人之见,我等该如何行事为妥?”
裴璋环视一周,踉跄着迈开步伐,“我看看。”
刘大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主要裴璋的身子骨儿看着太过羸弱,他怕一不小心给风吹折喽。裴璋用了半个时辰,把周围走过一遍,忽道:
“水上的人撤回来,太远了,陆大人不在水里。”
“这里……”
他用靴子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道:“朝这个方向找找,往深处挖,我猜,可能这里有个密道。”
“为何——嗳?裴大人你流血了!”
在火把的光亮中,刘大人看到裴璋靴子上血迹点点。这里碎
石遍地,山体陡峭,他们都穿着特制的鹿皮靴,裴璋却是寻常的缎面靴,走一圈下来,脚磨出了血。
这下刘大人不敢再问,赶紧叫人把这尊大佛请走。他看了看裴璋划线的方向,吆喝道:“来几个人,往这里挖!”
……
刘大人命当地官兵封索山路,带人不分昼夜地挖了整整三天,终于在第三日午时找到了密道,里面有剧烈打斗的痕迹,鲜血干涸在墙壁上,满地残肢断臂,还有数箱金银财宝与兵戈武器。
却不见人的踪影。
搜刮出来的财宝足足有几十万金,刘大人乐得直拍大腿,当即准备上疏回禀圣上。在他看来,此时陆奉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剿了陈贼的老巢,这等功绩,还比不上区区一个臣子吗?
裴璋坚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确定陆奉的行踪之前,不准往京中传消息。裴璋是有尚方宝剑的钦差御史,刘大人年纪资历却比他老,两人争执不下,后来双方各退一步,裴璋道:“至少过完八月。”
刘大人被珠宝的光芒晃得眯起眼眸,“成!嗐呀贤弟,你与陆奉非亲非故,怎么对他的生死如此上心?你糊涂啊,叫了几个月‘兄长’,别真把人当亲兄弟了吧?”
“要是万一……也不全是坏事,毕竟少了一个人和我们抢功劳……”
“报——”
侍卫匆匆闯进来,打断了刘大人的高谈阔论。刘大人脸色一沉,正欲训斥侍卫不懂规矩,侍卫双手高捧一封带有红漆的信笺,气喘吁吁道:“启禀两位大人,收到来自北方的密信。”
“上面,有、有陆大人独有的标记!”
***
京城,陆国公府。
八月初八那日,江婉柔在府中大摆酒宴,热热闹闹给淮翊办了五岁的生辰礼,宴席散后,她摸着淮翊的脑袋,柔声道:“今年委屈我儿,待明年,母亲一定为你大办一场。”
即使再热闹也只是府中内眷,以往淮翊生辰礼,陆奉亲自写请帖,宴请京中众多达官显贵,连诸位皇子、王爷都不曾缺席,那是何等的气派与尊荣?今年陆奉不在,自他走后陆府开始闭门谢客,爱热闹的三爷也不再往外跑,府中分外消停。
陆淮翊看着江婉柔,忽然拉住她的手,道:“母亲,你别担心,父亲会回来的。”
陆奉已经有段日子没往府中寄过家书,江婉柔心中忧虑,笑的不如往日多,吃也吃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