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也不言语,没有半点以往百依百顺的样子。华清夷忍不住道:“我以往还不知道什么叫儿大不由娘,如今算是知道了。你若是不愿意见我这个母亲,我就搬去京郊园林里,也好过看你这张不情愿的脸。”
赵怀熠低下头:“儿子不孝,让太后生气了。”
华清夷拍着桌面,恼怒的力道不小,指上玉戒登时磕成了两半。赵怀熠听见异响这才抬头,忧心地捧着母亲的手:“母后,划伤了没有?”
华清夷抽回手,拧着丝帕,怒声道:“你还晓得担心我?你瞧瞧你那副模样,我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么?”
赵怀熠摇头:“母后没有做错事,是儿子不孝。”
眼前早已长大成人的皇帝,是她历经挫折才得来的,又自小懂事聪慧,规矩自持,不曾行差踏错,华清夷从未如此严厉地对他说过话,此时情绪不稳,竟有些哽咽。
“叫你广纳妃嫔,开枝散叶,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朝廷,是为了千秋万代,你为何就是不明白为娘的苦心?”
赵怀熠无奈道:“儿子明白,母后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儿子好。”
“你明白?那你还多日不临幸后宫,你如今几岁了,先帝在你这年纪时,你已经满地跑了!”华清夷道,“先帝再有糊涂的地方,在子嗣上也从不叫人操心。你想想,因这件事你与朝臣争过几回了?”
赵怀熠沉默片刻:"儿子知道了。"
皇帝退了一步,没有正面对抗,华清夷也语气软了下来,嗔怪道:“你只嘴上知道,到底知不知道,只有你自己知道。”
赵怀熠笑笑,浅淡的笑里透出无奈:“太后歇息吧,还有政务等着处理,儿子先退下了。”
从太后宫里出来,赵怀熠径直去了御书房。太监张全忠觑着主子面无表情的脸,瞧不出喜怒,更不知该不该说话,只好同平日一般无声跟随。
手下奏疏朱批一本接一本,赵怀熠如同运转的机械,目光骤然停在了工部侍郎班贺的奏疏上。
土地被豪族士绅侵占,是一块顽疾。百姓无田耕种,朝廷收不到田赋,只养活了那些禄蠹,百害无一利,法久弊深,丞待解决……
赵怀熠眸光深沉,将班贺的奏疏放置一旁。守在门外的张全忠忽然走了进来,躬身通报:“陛下,俞贵妃在门外求见。”
赵怀熠眉梢微挑,张全忠低头不敢看皇帝脸色,犹豫着说道:“是太后的安排。”
赵怀熠无声长叹:“让她进来吧。”
张全忠走到门外,对身着华服的女子恭敬道了声请。
“多谢张公公。”获得准许的贵妃俞泠音垂首道谢,莲步轻移,提着食盒步入门内。
在五步开外行了礼,得了皇帝一声不必多礼,俞泠音行至桌边,从食盒里将一只精致汤盅端出:“陛下为国事日夜操劳,别累坏了身子。妾身亲手煲了汤,特来呈给陛下,陛下趁热喝了吧。”
“搁着吧。”赵怀熠只是瞥了眼,现在并不想喝。
俞泠音侍立在一旁,却并不依言放下。
宫内皆知皇帝素行勤俭,不喜奢华,平日在她宫中见到并不过度打扮,今日却一身华丽装束,妆容精致。
今日他不接,恐怕俞泠音就要这么站下去,赵怀熠放下朱批笔,接过汤盅:“坐吧。”
俞泠音这才坐下。
汤盅外表温度正适宜,不至于过烫。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虫草人参味和着蒸腾的热气迎面扑来,汤水呈清亮的浅黄色,表面没有一点油花,被人精细地尽数撇去。
他看了眼默不作声坐在身边的俞泠音,那张秀丽面容沉寂,并未因得到皇帝召见而露出欣喜。察觉他的视线,俞泠音关切看来:“还烫吗,那就再晾一会儿。”
赵怀熠轻轻握住她的手:“泠音,委屈你了。”
俞泠音摇摇头:“陛下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妾身不委屈。”
赵怀熠说道:“你是潜邸旧人,陪伴我多年,宫里能同我说说话的也就只有你了。”
俞泠音是继太子妃之后,第二位进入东宫的妃子,性情淡泊不声不响,为人处事用心细致。赵怀熠登基后先是封妃,没过几日便被封为贵妃,是他少有愿意同她多说几句的妃嫔。
“我知道,是太后为难你了。喝完这碗汤,你就回去吧。”赵怀熠端起汤盅,大口大口饮下。
俞泠音注视眼前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她的丈夫,忽地掉下泪来。赵怀熠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她起身跪了下去。
“太后没有为难,是妾身不争气,不能为陛下诞下子嗣。”
赵怀熠眉心蹙起:“泠音,你明知道不是如此,是我……是我辜负你。”
俞泠音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拼命摇头。以前分明有过机会,是她没能怀上,才叫他这般苦恼。
“泠音,起来。”赵怀熠伸手,俞清音抬手搭上,借着力道站了起来,赵怀熠抽出她的丝帕,为她擦干眼泪。
“无论怎么说,你们嫁给我,我却辜负了你们所有人,只管怨我就是。”赵怀熠低声说道。
俞泠音忙道:“妾身明白陛下苦衷,陛下是温柔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什么都不明白。正是因为她们都不明白,心里才愧疚,赵怀熠笑笑:“你们嫁给谁,都好过嫁给我,困在这深宫里。”
俞泠音觉出那笑里的苦涩:“我们被困在深宫,陛下又何尝不是?受天下人供养,陛下便励精图治回报天下。我在宫中锦衣玉食,便要尽我的责任,陪伴君王,为君王诞下子嗣,从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赵怀熠握着她的手,在手背上轻拍:“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是受了委屈。往后,你可以常来,陪我说说话。”
俞泠音点点头,得了这句话,心里明了,她也就只有陪着说说话,别的,再没有什么了。
收拾了汤盅,俞泠音提着食盒离开,回头望了伏案批阅奏疏的皇帝一眼,默然收回心神,缓步离开。
“张全忠。”
皇帝唤了一声,还在看着俞贵妃背影唏嘘的张全忠连忙回神,跨入门内:“陛下。”
赵怀熠下令:“传班贺进宫。”
工部右侍郎班贺被召入宫中,随后,皇帝便任命钦差前往天茕府,核查当地田亩与户丁数量,着令户部交出鱼鳞图册与皇册配合调查。
凡有隐匿地丁实数者,尽数清退庄田,不从者抄没家产,严惩不贷。
这一命令发出,班贺与皇帝谈了些什么昭然若揭。
朝堂震荡,班贺也不能心安,但他不是怕朝臣攻讦,而是对皇帝会做到何种地步心存疑虑。
外派核查、清丈土地的官员只被派往天茕府,而非彻底排查全国土地。虽然这样做能一时缓解,但皇帝从不是只做表面功夫的人,这显然治标不治本。
或许,皇帝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班贺忧心忡忡,他见到皇帝时,根本看不出皇帝有任何异样,若不是顾拂提醒,他不会去想眼前这位年轻的君王可能出现不测。
而当下他终于体会到顾拂想要说明的事情,皇帝迫切想做点什么,已经等不及去进行漫长的变法、整改。
皇帝不想让任何人发觉,恐怕连太后都被蒙在鼓里。
而这得不到验证的猜想,也成了压在班贺心上的重石,回想吕仲良过往种种异样,像是重石又增加了分量。
陆旋见班贺这段日子总魂不守舍,时常出神,忧心是朝中有人找了他麻烦,将他困在角落逼问,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班贺只是摇头,认为这样的事情告诉陆旋也没有好处,但看见陆旋担忧的眼中满满映着自己的身影,猛然惊觉,他又在自己苦恼了。
陆旋是可以信任的,什么都不说让人担心,只会生出多余事端。
反复告诫自己,班贺终于决心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言归,若是当今皇帝不在了,怎么办?”
他紧盯着陆旋双眼,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生出些许困惑,接着是茫然思索。
这个大逆不道的问题,他们从未设想过。
陆旋仰头望天,片刻后低下头,犹豫道:“或许,是为继任皇帝效力。”
“没错,没错。”班贺缓缓点头,“那么,继任皇帝会是谁……”
陆旋与他对视:“谁知道呢?”
“对,谁知道呢。”班贺无端想起那个皇帝命他打造的密盒。
皇帝会将什么放入密盒中呢?
这是不能细思的问题,而他们处于被动,只能接受一切变故。
九月下旬,传来消息,清查天茕府土地与户丁的钦差查出马家侵占田地千亩,勒令退还,却遭到马家拒绝。
仗着户部尚书岳父的身份,马家那位马老爷对钦差毫不客气。
刚遭了灾的地界,从富户手中拿钱是惯例,这事已经引起皇帝重视,户部尚书郭铭经下出一身冷汗,连忙修书一封,劝告岳父退还部分田产。又写了书信给那位钦差说情,但被那位钦差回了封口吻严厉的书信拒绝。
郭铭经四处托人说情,终于是说动那位钦差几分,只要退还庄田,他不会为难。
这边说动了,岳父那边却不吃这套,不仅不肯退还田产,还写信让女儿吹吹枕边风。
马氏自小深受父亲疼爱,哪里见得父亲被人欺负?况且他们是有些田产,又不是不让农户种,向朝廷交税,与向马家交佃租有何不同?为什么非要小题大做?
郭铭经不耐烦地挥开妻子:“你懂什么?皇帝哪里是为了那几分田?你爹不退田,只会失去得更多!”
马氏闻言,当即哭起来:“亏你还是户部尚书,连岳父的田产都保不住,你还当什么尚书!”
郭铭经心头火起:“你爹再不退还庄田,我这个尚书才是真当不成了!”
到了十月初,事情闹得越发大,皇帝发了怒,下了几道谕旨催促,钦差便行使了些强硬手段。不肯清退庄田的马老爷年事已高,一气之下病卧在床,没多久便一命呜呼。
马老爷死后,田产尽数清退,家产也一并抄没。
消息传回户部尚书府,马氏当场昏厥在地,醒来后哭啼不止,揪着郭铭经哭喊着要为父报仇。
郭铭经知晓岳丈执拗才落得这个下场,但事情走到这一步,简直是欺人太甚,没将他放在眼里。
都欺负到他头上来了,他绝不放过那些人!
同样班贺也得知了马老爷病亡之事,心里再清楚不过,无论马老爷是不是病死,这笔账会算在他头上。他早已做好与郭铭经结梁子的心理准备,骤然成了人命官司,还是有些惆怅。
虽然事情变得更为复杂,但班贺并不后悔。
做出选择那一刻,无论何种结果,他都会坦然接受。
第209章 撒气
因钦天监得出不宜去往西北的结论,中途又出了前往渝州救水一事,到皇帝想起陆旋的铁羽营还在京中时,已经又过去了三个月。
这回倒是没有遇到任何阻拦,陆旋整装待发,带领铁羽营前往肃州。
皇帝主动为铁羽营充员至两千人,从都城几个军营里精挑细选的兵,足以让陆旋又感恩戴德一回。
听闻陆旋要去肃州,班贺要替他备了一桌践行酒,孔泽佑也颠儿颠儿地从裕王府赶回来了。
班贺见到他,哟一声:“秀才回来了。”
孔泽佑面上笑容凝固,被这句秀才噎得成了哑炮。陆旋抱着的手臂放开,单手捂嘴,吭哧吭哧地笑。
孔泽佑满脸不高兴:“旋哥回来这些时日,我都没怎么和旋哥叙旧情,就又要走了!”
陆旋收敛了笑,摸着下巴:“我好像,没什么旧情要和你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