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手不足、技术不熟都是会造成减产的原因,班贺将信将疑,又带着徐藻去了工坊。
徐藻是经验丰富的军匠,进入工坊中,不必班贺吩咐,自发地检查起那些工匠手头正做着的半成品来。
工坊内的风磨发出呜呜的杂音,异常巨大。班贺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李友喜立刻说道:“朝廷的任务量大,工坊时常日夜赶工,军器局里机械几乎没停过,也不敢停,怕耽误功夫……”
班贺不赞同道:“这可不行,任是什么机械,使用时间长了都会磨损,磨刀不误砍柴工,修缮好了才能事半功倍。”
他目光扫视周围,果然发现不止一处损坏未修补,在熔铸铁水的猛烈炉火日夜不熄的军器局内,这可是相当危险的隐患。
而这些损坏也会影响火器的制造,譬如炉温不够导致铸造过程缓慢,亦或是钢铁在不稳定的炉温中受到影响成为不合格的残品。
“徐工匠。”班贺立刻对徐藻说道,“将工坊内彻底检查一遍,既然到了这儿,就协同李大使将问题彻底解决。”
“是,班侍郎。”徐藻领命,立刻投入工作之中。
一圈走下来,发现问题不少,人员、设备上皆有不足,但班贺仍是隐隐觉得不对劲。这些问题太过表面,明明是轻易可以解决的,为何会等到他们到来才去处理?
诚然,地方上难免会有些问题存在,在各种原因的加持下拖延着不解决也并非罕见。可万事都有个过程,骤减的产量用这些原因来解释,在班贺这里是行不通的。
接下来两日,班贺与徐藻待在军器局里忙碌不停,张宽柳派来听差遣的小兵曾阿贵也派上了用场。
军器局的工匠们忙碌于生产制造,一些杂货不好指使他们,班贺理所应当地对曾阿贵发号施令起来。而那小兵任劳任怨,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十分听话,抢着干活,把正儿八经的“随从”袁志都给挤到了一边。
袁志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与班贺说两句,张口就冒出忍不下的抱怨:“这人怎么这么殷勤?我看他问题大得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班贺点点头:“嗯。”
袁志一喜:“班侍郎,你也赞同我说的?我还以为……”
班贺:“你以为什么?”
袁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笑,在后脑挠了挠:“我还以为那小子会表现,班侍郎使唤他顺手,心里对那小子很满意呢。”
班贺笑笑:“不止他,你不觉得,所有人都透着那么一股无事献殷勤的意味?”
回想这几日的经历,从被山贼抓获,到榆河防营,再到榆河军器局,从上到下都分外合作。军器局里的问题,就像是主动送到班贺面前暴露,好让他提出整改意见。
“曾阿贵是送到我这儿来供我使唤的,我当然得配合点儿,好让人安心。”班贺不慌不忙,看起来分外无害。
袁志心下对这位班侍郎更是钦佩。难怪将军如此敬重班侍郎,与他相处时日不长,却已深刻领会到他的心思细腻,观察入微,实在是个厉害人物。
虽然没表现出来,但班贺一定有自己的计划,袁志按捺不住:“班侍郎,将军派我来,我不能干瞪眼啊!有什么事能让我做的?”
班贺四下看了看,靠近他,压低了声量:“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暴露出的问题,不过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其下必定隐藏着更大的问题。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他们隐藏的东西找出来。”
袁志:“那,我帮您盯着他们?”
“嗯。近期一定会有异动,否则,他们不会这样大费周章对付我。”班贺会有这样的猜想,还得怪张宽柳行事太过夸张。
若是一路相安无事,到了军器局,军器局大使李友喜配合他检查一番,也不会想到张宽柳身上去。但张宽柳太想提前控制住他了,以至于班贺想忽略他都难。
“我们三个在军器局正如笼中鸟,任人观赏,风吹草动都在监视之下。”班贺摸着下巴,“我看,得想个办法,把你弄出去。”
袁志眨眨眼,拱手侧耳:“愿闻其详。”
班贺凑过去,耳语几句,说完,面上淡定地走开了。
袁志原地思索片刻,用力点头,豁出去了!
曾阿贵满头大汗地寻找着班贺的身影,脸颊上沾到灰都没发觉,见到班贺从远处走来,焦急迎上去:“班侍郎,您去哪儿了?我就放个东西的功夫,您就不见了,万一您出了事,我可怎么跟张将军交代?”
班贺拂了拂衣摆:“人有三急。不能成天让你围着我打转,你也去歇歇吧。”
曾阿贵摇头:“不累,为班侍郎办事是我的荣幸。”
班贺点点头:“既然这样,那你就……”
袁志忽然冲出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曾阿贵撞到了一边:“侍郎,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
班贺随意摆摆手:“不用了,他帮我就行。”
曾阿贵像是得了圣旨,上前一步,肩膀角力般顶在袁志身上:“侍郎您吩咐。”
班贺还未开口,袁志忽然举拳就向曾阿贵打去,口中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我跟随侍郎多年,还能让你出了风头?”
曾阿贵愣了片刻,刚要还击,想到班贺就在跟前,索性捂着被打的地方坐倒在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班贺,眼神无助。
班贺呵斥道:“袁志,你失心疯了不成!你怎么敢当着我的面打人!”
这边的喧闹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不少人放下手中活计围过来,站在一旁好奇观望。大使李友喜听到动静一路小跑过来,硬着头皮上前来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班侍郎,这是怎么了?”
班贺冷声道:“这事与你们无关,不过是我府上出了个不懂事的奴才,连主人的命令都不听,我留他何用?”
李友喜好言相劝:“班侍郎,有事好商量。不过是个手下人,惩戒一番便是,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袁志梗着脖子一点儿不认错,指着曾阿贵:“小人忠心耿耿,侍郎却重用他,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好鸟!”
“你还敢口出狂言!我这里是容不下你了,你给我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班贺厉声呵斥,不顾其他人的劝解,将袁志驱逐出门外。
袁志愤愤不平:“既然班侍郎不需要小人,小人也不留!”
撂下话,他转身就走,班贺站在门槛里,气得面色涨红了:“我就是平日太过放纵你们这些恶奴,才让你们如此气焰嚣张!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了!”
班贺站在门口,等袁志的身影再也看不见,这才转身回来,对面上红肿有些没回神的曾阿贵歉疚说道:“是我驭下不严,管束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班贺面露担忧,那副好皮相格外唬得住人,瞧着关怀亲切,令人无法拒绝。他伸手,在曾阿贵脸颊上轻触:“你没事吧?”
曾阿贵连忙摇头:“没事的,只是挨了一拳,不疼。”
“傻小子,都肿了,怎么会不疼?走,我带你去上药。”班贺叹了口气,拉着曾阿贵手臂,往屋内走去。
上药过程中,曾阿贵目光全程看向别处,看不清自己的脸,只觉得双颊微微发热。
班贺轻声问:“你瞧着年纪不大,今年几岁了?”
“十九。”曾阿贵说。
班贺手上动作顿了顿,笑道:“我有位在军营里混饭吃的朋友,与他初相识的时候,他也十九。”
曾阿贵好奇:“在军营里混饭吃?”
班贺笑笑:“世道艰难,在外难寻活路,只好入军营。拿的都是些卖命钱,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这辈子也别想什么飞黄腾达高升富贵,不是混口饭吃是什么?”
这话似乎说到了曾阿贵心里,那张年轻的面孔掩藏不住情绪,开口道:“不到那地步,谁也不愿过这种日子。就这勉强糊口的日子,也不一定能维持……”
他惊觉自己多言,立刻警惕地看了班贺一眼,却见班贺视线落在手中药盒上,像是没听见方才的话,暗暗松了口气。
第235章 倒卖
榆河防营内,主将张宽柳稳坐帐中,翻看着兵书。忽听得底下人前来汇报,今日军器局里发生了一场混乱。
班贺带来的随从因嫉恨而打了曾阿贵,又顶撞了主人,被班贺驱逐了出去。张宽柳派去在外盯梢的人跟在那随从身后,亲眼看着他愤愤而走,不知去向。
张宽柳放下书,沉吟片刻,点点头:“看来,阿贵做得不错,得到了班贺的信任。不过,不能掉以轻心,那位班侍郎如此年轻,一定有其过人之处,给我盯紧了他。”
“是。”下属汇报结束,退了出去。
张宽柳拉开抽屉,取出一张信纸,看着上面将近的日期,眉宇间多了几分无奈。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朝廷来了人……不到万不得已,张宽柳不想背负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只期望班贺知情识趣点,不要多管闲事,完成军器局的事就早点离开。
做了场戏赶走袁志后,班贺在李友喜带领下忙碌不停,没时间顾及其他。
一连几日都是同工匠一起忙到深夜才回房,关门便很快熄了灯,屋内再也没传出声响。
墙外漏进几点更声,夜已深,周遭没有人声,唯有虫鸣入耳。
班贺安然闭目,不知不觉睡去。忽然身体微震,感应到什么似的睁眼醒了过来。
下一刻,寂静昏暗的房间响起一声异响。
“叩。”
窗子传来细小硬物敲击的声音。
班贺悄声起身,将窗子打开。外面天色泛蓝,有了启明的征兆,约摸再过一个时辰不到,天就要亮了。
避开正门的袁志从窗缝挤了进来,轻手轻脚合上窗。他在外打探一圈消息,终于找到机会回来向班贺汇报。
“有什么发现没有?”班贺问道。
袁志点点头,压低了眉,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量说道:“班侍郎,这回事情大了。榆河防营的张将军,私自运走了一批火器。”
乍然听见这个消息,班贺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眉心皱起又舒展开,双唇嗫嚅,却说不出话来。
即便知晓张宽柳所做非法,他也从未想过这个可能,那可是要抄家斩满门的罪名!
好一会儿才压下心中惊涛骇浪,班贺沉声道:“袁志,话不能乱说。你当真确定?”
袁志面容严肃,语气笃定:“班侍郎,我比你更不愿相信。同为朝廷军,这形同谋反的所作所为,只会让吾辈蒙羞!”
“但我亲眼所见,有人从军器局运走了两个大木箱,我一路跟踪,到了河边,见他们将箱子运上了一艘船。把守的人,都是榆河防营的士兵。我趁其不备潜上船查看,船舱里一箱箱的,装的全是军器局生产的火铳。”
袁志双眼满是怒火,双拳握紧,却又带着困惑不解。那些火铳显然是要运走,张宽柳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班贺哑然。
袁志还说得委婉了,张宽柳何止是私自转运一批火器,他驻扎在榆河防营里,火器补给应有尽有,何必运送上船?
他根本是在倒卖火器!
朝廷明令禁止民间持有火器,但私下里从来没有真正灭迹。黑市里流通的武器装备,有民间私造,更是有官府内鬼倒卖。
班贺也曾听闻,一些士族、富商会购买火器武装家仆,防身御敌,哪怕价格不菲,也供不应求。
那么,从到榆河镇至今的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榆河镇要隐藏的秘密,牵连着这些人的身家性命,他们必须防备着外来者。
劫掠的山贼是他们的第一环。班贺为赶路程带的人不多,一路行事低调,却被半路劫持,原来是在进行身份验核,好将京城来的官员先一步截下。
张宽柳带兵前来,并非是从逃走的工匠那儿得知的消息,而是被山贼主动告知——先将上头派来查的人接到防营内,控制起来,接下来便是任他们摆布了。
那位军器局大使李友喜恐怕同张宽柳是一伙的,没有他的协同,张宽柳也难以盗用军器局的火器换取钱财。这两人中饱私囊,同流合污。
而本地官府,多半是靠不住的。
“班侍郎,咱们该怎么做?”袁志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