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顺着刀刃淌下,何承慕退后一步,一言不发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发呆。
袁志上前在他肩头拍了拍,主动接过收尾工作,却被何承慕拦下了。
他自己完成了那件事,像是经历了一场有特殊意义的仪式。万事开头难,只要开头第一步迈了出去,剩下的事情就会变得简单顺畅。
何承慕仍然不敢细想袋子里那些东西,虽然里面也有他出的一份力,他还是固执地认为,他可能一辈子都习惯不了这种感觉。
队长说,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不让这些叛军伤害更多无辜百姓。
他们只是想尽可能毫发无伤的活着离开战场,回去见他们重要的人罢了。
对,他得活着回去。
回程路上遇到罴兵,方大眼和他们比较起了功劳,大获全胜的喜悦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鸠格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地对族民们说着论功行赏之类的慷慨之词,引得一片欢呼,拉打一面欢呼一面在人群中冲着陆旋他们招手。
陆旋嘴角微扬,抬手示意。
让罴兵协同作战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减少朝廷军队的消耗,以夷制夷。
陆旋认知中两军对垒正面冲杀的场面没能持续太久,耿副将亲自给陆旋上了别开生面的一课。
在耿副将的指挥下,朝廷军分散数组,鸠格带领的罴兵为主力,用古部蛮兵的招数反击,打闷棍搞偷袭无所不为,蹲草丛伏击敌人是家常便饭,摸清地形后利用局部数量优势围猎蛮兵,降兵不杀,三日便完成了清剿,不可谓不迅速。
外族少民与汉民历来无法完全融合统一,其中不乏越泽这样的有力外援。骆忠和一直希望完全拉拢越泽,不仅是为了多一个盟友,更是为了防止越泽与其他部落联合。
此次战胜不仅朝廷军队有赏,自带粮草支援的罴兵也会按战功领到赏赐,越泽的女头人征日得到相应封赏,越泽与朝廷的联系将会愈发紧密。
或许这样存在目的性的交好并不纯粹,但陆旋并不认为这样不妥。和平共处好过为排除异己相互厮杀,制衡好过无序失控,彼此都有利,何乐而不为。
返回叙州,等待他们的是庆功宴,陆旋心思却不在这些事上,表面毫无破绽地应对众人,实则魂不守舍地混了过去。
在营房休整两日,陆旋终于等来了骆将军的召见。
镇守中官施定宪选定了护送贺礼入京的人选,其中陆旋的名字赫然在列。即便心中对结果有九成把握,实际听到仍是心潮澎湃,陆旋定定神,跪谢骆将军照拂之恩。
骆忠和未立刻叫他起身,踱步良久,才说道:“望你知道,我帮你,并非不顾身家性命,此一行,一步错便会万劫不复。可我仍愿意帮你,也望你知道。”
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陆旋:“这里是一些关于杀害你父母的凶手的消息,要如何做,你自己定夺。”
陆旋接过信,并未当场拆开,收入怀中:“将军恩同再造,只是陆旋这条命已经许给别人了,今生愿效犬马之劳,任凭差遣。”
“我要你这条命做什么,当然是要你好好活着!”骆忠和一掌拍在扶手上,说完双眼在微垂的眼睑下转动,乜斜着眼,“你这命,许给谁了?”
陆旋像是没听明白:“啊?”
骆忠和抬起巴掌:“刚说完愿效犬马之劳,这就给老子装傻?”
然后他就知道了,陆旋不仅装傻,还会装聋作哑。
进京之前,施定宪私下见了陆旋一面,非公务在身或皇帝召见,镇守中官不能擅自回京,他也有自己的为难之处。
施定宪拿出一只锦囊:“这只锦囊,我想请你帮我交给一个人,裕王殿下身边的内侍,季长赢。”
陆旋收下锦囊,识趣地没有多言。
施定宪难得主动解释了一句:“他是我的干儿子,我离京后无法关照他,也不知道现如今过得如何,你替我看看他。”
陆旋:“是。”
施定宪:“不必多礼了,下去吧。”
陆旋行了一礼,转身离开施府。
四月十三,满载各部土司贺礼的队伍离开叙州,前往都城。两头庞大的成年象在队伍中,令整个队伍颇为壮观。
年逾花甲的巡抚都御史邓伯恩、总兵骆忠和与镇守中官施定宪三堂汇聚,站在城墙之上目送队伍远去。随着队伍走远,视野中逐渐恢复一片平静,被城墙上的风吹得直晃悠的巡抚对另两位拱手,率先离场。
施定宪交握的双手笼在袖子里,气定神闲:“我好像记得,去年圣上批复巡抚的奏疏说过,不要再往都城送象了。”
骆忠和侧目:“有这件事吗?”施定宪平日会看奏疏,他却没这个兴趣,无关施政的事一概不看,难以分辨这句话的真假。
施定宪笃定点头:“有。”
骆忠和:“你为什么不早说!”
施定宪撇撇嘴角:“似乎没人问过我。”
骆忠和:“那你现在为何又要说出来!”
施定宪:“刚好想起来了。”
骆忠和:“……”
施定宪转身下城墙,慢悠悠道:“不着急,反正前年也是这样批复的,圣上知道邓大人年纪大了,容易忘事,没什么大不了。”
骆忠和脸色铁青,这个害人不浅的死太监!
第80章 值夜
五月初四,护送贺礼的队伍抵达京城,但此时他们并不能进入城中,而是被安置在城外官驿。
带领这支队伍的是一位参将,身为骆忠和老部下,历年都是由他接受这份委任,运送贺礼入京。他知晓京中不比叙州,手下人若是惹了麻烦,连累的可不是一两个人,因此这位参将格外严厉,圣节到来之前,禁止随行人员随意外出。
但陆旋可不是随意外出,他身负施定宪这位镇守中官的委托,出去一两趟名正言顺,请示参将,得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行。
皇城内的繁华在陆旋眼中没有半分吸引力,小心避开毂击肩摩的人群,专注寻着脚下的路。
班贺离开前留了一个住址,偌大的京城被划分为一百二十一个里坊,寻找起来花费了些力气,但陆旋站定在那座宅院前,只是望一眼黛瓦灰墙的前门,莫名心中笃定,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屋内没有任何声响,陆旋扣动门环,无人应门,他便站在屋檐下,静待片刻。
心中期待几乎满溢,逐渐忐忑的感觉变得强烈,明明想要立刻见到那个人,后颈却开始冒出细细的汗,生出一种名为胆怯的回避情绪。
幸好这双手臂是钢铁铸成,否则陆旋确信此时双手一定会被汗水浸透。
双眼直直地望着紧闭的门扉,双耳却在倾听两边,不错过任何细微声响,他会从哪个方向回来?
没能听见熟悉的声音,一声喝打断了陆旋的思绪:“你是什么人?”
陆旋看向沉重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一身武官打扮的男人大跨步走来,佩刀着甲,白净的面容露出凶悍的表情,浑身散发着喝退贼寇的汹汹气势。
陆旋的目光却落在他身后的人身上——
“旋哥!”阿毛一声大叫,兴奋地冲上前,一把推开挡在前边的魏凌,张开双臂扑上来,猛地一头扎向陆旋,却被他闪身避开。
阿毛扑了个空,冲出几步远才堪堪停下,不过他见到陆旋高兴得不行,一点儿也不计较,兴冲冲地转回来,扯着陆旋衣袖,对魏凌说道:“魏叔,这是我旋哥!”
两道目光投来,魏凌慌忙收回乱划的手脚站直了,握着刀满脸严肃,勉强维持了英勇魁梧的猛将形象。
好小子,力气真不小,刚才差点没被推得撞墙上去。魏凌心里一阵嘀咕,问道:“哪里来的旋哥?”
“我和师兄在玉成县遇到的,后来师兄带我去叙州,就是和旋哥一起。”阿毛一面说,一面掏出钥匙开门,不能让贵客站在门外说话。
魏凌狐疑地打量陆旋:“你师兄是欠了他多少钱,都找到京城来了?”
陆旋:“不,我是叙州总兵骆将军部下,专程护送圣上生辰贺礼上京。”
魏凌恍然大悟:“哦,骆将军的部下……等等,你是陆旋!”
陆旋略微诧异,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看了眼笑嘻嘻的阿毛,他们是结伴回来的,陆旋心下了然,这人与班贺关系匪浅,又是个不知认识多少年的旧友。
而这座班贺生活多年的都城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的“旧友”。
将那张脸与班贺的讲述对上,魏凌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点了点:“羽林左卫指挥同知,魏凌。小陆啊,进去吧,别站着了。”
他一副主人的模样,大大方方地跨进了院子,不管初来乍到的陆旋,推门进了其中一间屋子。
“旋哥,你吃了饭没有?”因为之前老鼠成灾,屋里不敢随意放吃食,阿毛和魏凌在外面吃了回来的,他担忧陆旋饿肚子。
陆旋进入院内扫视周围一圈,收回目光:“我也在驿馆吃过了。”
“那就好。”阿毛取下身上书袋,重重摔在桌面上,“旋哥,过两日就是圣节了!”
所谓圣节,不过是皇帝生辰,陆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兴奋:“我知道,正因为圣节,我才有机会入京看你们。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圣节当然好了!放假三日,”阿毛比出三根手指头,认真道,“三日哦,是所有人都放假哦!”
那就意味着,他终于有三天可以不用去书塾了!
陆旋视线却始终看向四周,搜寻着那个身影,却一无所获,忍不住问阿毛:“你师兄呢?”
阿毛说:“师兄他还没回来呢。”
回京之后这么忙?陆旋心中生出诸多猜测,又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阿毛摇摇头:“你来得不巧,今日怕是等不到他了,他今晚要留在虞衡司官署值夜。”
陆旋:“明早才能回来?”
“明早也不能回来。”阿毛面上一本正经,有板有眼地解释,“明日正是朝会的日子,师兄值了夜,到卯时就要直接从官署赶着进宫早朝,等朝会结束,还得再回官署接着干活。”
陆旋听得眉头打结:“岂不是两天一夜不眠不休?”
“是这样的。”阿毛人小鬼大地叹了口气,“我都替他累得慌,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外边待着呢,军器局里头虽然要亲自去工坊,但也没有这样连日不休喘不上气来。”
越听越觉得坐立难安,除了亲眼见到人,别的什么事都看不入眼听不入耳,陆旋直接问道:“官署在哪儿?”
“旋哥你要去找他吗?我还想让你留下陪我呢,师兄不在,就我一个人。”阿毛恋恋不舍。
魏凌拎着一只枕头出来,胡乱拍了拍:“臭小子,我不是人了?亏我好心来陪你,小白眼狼。”
阿毛大声嚷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被你媳妇赶出来的!”
“笑话。我们夫妻琴瑟和谐,相敬如宾,佳偶天成,一双璧人,闹也是个中情趣,你个黄毛小子懂个屁。”魏凌撇嘴,“你和你师兄那个光棍待一块,以后就是一屋子光棍。”
阿毛吐着舌头冲他扮鬼脸。
看样子,今晚是这两人作伴,安全无虞,也不会孤单。陆旋索性不多留:“阿毛,我不能在外面久待,明天再来看你。魏同知,阿毛劳烦你照顾,我先走了。”
魏凌笑笑:“慢走,不送。”
他不送,阿毛要送的,亦步亦趋跟到门外,眼巴巴看着陆旋:“一定记得要来哦。”
“嗯。”陆旋抬手在他头顶按了按,转身离去。
魏凌抓着阿毛后领拎进来,顺手关上门:“乖,回来魏叔叔陪你。人家找你师兄玩去了,你怎么舍不得也没用。唉,这姓陆的,和恭卿关系不错啊,一到就来看你们。”
阿毛昂首挺胸:“那是,旋哥和我们可好了。”
魏凌好笑,抓着他进屋:“走走走,明儿再和你旋哥叙旧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