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官署内,灯火通明,班贺取过直令,签上自己的名字。
宫中每晚都有官员彻夜待命,由中书、尚书、门下三省的负责人轮流宿直,各衙门、官署内也需官员值夜,身为虞衡司一长,班贺断然没有不遵制的理由,任劳任怨在官署履行职责。
圣节越近,事情越发多了起来。工部管辖下的那群工匠提前上街布置,用五颜六色的布料将京城的若干主干道装饰得色彩缤纷,沿街房屋外墙以彩漆描绘各色吉祥图案,以求皇帝生日这一日,整个都城的街道充满喜庆氛围。
另外工部还需负责建造歌舞台,圣节当日供教坊歌舞奏乐表演,可供差遣的工匠人手不足,各处手头的事堆积起来,只能暂缓。
忽然传来一阵细微声响,班贺向门外看去。
屋外天色黯淡,那人影眼熟得让班贺一时做不出反应,只楞楞的觉得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恭卿。”
陆旋走上前,屋内琉璃汽灯火焰忽地一跳,仍是将他坚毅的眉眼照得清晰如许。
他定定望着灯火下的班贺,身着官袍,一扫在外的随性寒酸,青衫白鹇附着在匀称修长的身架上,脖颈秀颀,透着矜贵雅致。
微微一笑,便如化开春水。
班贺站起身:“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什么时候到的?”
陆旋走近几步:“今日刚到,我去你的住处找你,阿毛告诉我你还在官署。”
于是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潜入官署了?班贺不以为意地笑笑:“既然去过了,见到猫儿没有?”
陆旋仔细回想,确定没有看见,甚至连猫叫声都没听见:“没有,你养了猫?”
班贺笑眼一弯:“嗯,不大点儿,想着养来抓老鼠的。胆子也小,见到生人就会躲起来,得熟悉的人抱着才不会跑。”
那只被顾拂忽悠着聘来的猫,是灰质黑纹的狸花,又是只公的,因此得了个名字,斑衣郎。养了些日子,越发觉得可爱起来。
陆旋注视的双眼一眨不眨,轻声道:“那等明日你回去,抓来给我看。”
班贺指指一旁的椅子让他坐下:“恐怕等到明日,我回去就倒头大睡,哪里还顾得上那只猫。”
他以往在玉成县总是晚睡,少见他说累,在京为官却说出了这样的话,陆旋忍不住心疼:“很累吗?”
班贺煞有介事点头,自嘲道:“天未亮便得起床更衣入宫,披星戴月听鸡鸣,回来才多久,京城的日出,已经记不清看过几轮了。”
在京官员并非每人都有此殊荣参加早朝,除非特别召见,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参与,谓之为常参官。班贺的品级正好卡在这条标准线上。
每月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按例大朝,除常例外,随皇帝心意临时召集。今上勤政,几乎是隔一日便开一次朝会。
无故迟到、缺席,还得挨板子。班贺打心里觉得,早朝真不是人干的活,当然这话可不能说出口。
想想班贺那院子所在方位,离皇宫那么远,若要准时到达,必须天不亮就启程。
陆旋:“换个住处如何,离皇宫近些,就可以少辛苦些。”
班贺静默片刻,声音小得像叹息:“皇城根的宅院太贵了,把我按斤卖了都买不起。”
陆旋眉间显出深深沟壑,班贺一看却笑出声:“眉头皱那么紧做什么,上早朝的又不是你。”
陆旋瞟他一眼,脱口而出:“替你担心不行吗?”
班贺垂下眼睑,笑容浅了些。
在陆旋几乎要后悔说出那句话时,面上再次绽开笑容,道:“行,有什么不行。”
第81章 贡象
外面天色渐渐全暗,墙外漏进几点更声,班贺说道:“你只说我辛苦,你自己呢?从叙州护送贺礼,费了不少时间吧?”
“还好。”陆旋说。
因队伍中有一对象,成队人马本就不比单人匹马行路,行程越发缓慢,这段路程走了二十一天。
班贺面露疑惑:“贺礼中有象?圣上往年不是说过不要再进贡象了么?”
陆旋略惊讶:“我们从未听闻此事,若是知道,就不会送了。骆将军说,这是朝廷惯例,自高祖皇帝起,西南便开始向朝廷进贡大象,每年至少送来两头。”
“的确有这样的惯例。”班贺并不否认,“不过当今圣上对此并不热衷……”他掩了掩唇,小声说起了悄悄话,“主要,圣上嫌那些象吃得太多了。”
象房里的成年象一天的食料配量是官仓老米三斗、稻草一百六十斤,小象则减半。象又长寿,只要不染病受伤,活个二十来年不成问题,象房里的象越来越多,每日吃掉的粮食就不少。
养在象房的象并无多大实际用处,唯有召开祭典或是举行盛会,才会拉出来让各方瞻仰,一睹太平瑞兽的风采。训象也是一笔开销,本朝官吏绝大部分是中原人,根本无法训练大象,甚至没有见过。
被抓来的象未经驯养不仅不会听从指令,甚至会在人多时受到惊吓,发生踩踏误伤。因此朝廷每年要额外拨一笔款给象房训象,令这样的庞然大物臣服于天朝上国,以宣国威。
这一笔钱,自然物尽其用,从上到下瓜分一番,剩下也也足够象房的官吏们从番邦外族里请几位高手帮忙训象了。
再怎么不屑于与那些蛮夷番邦打交道,官吏们也得承认,与大象朝夕相处的蕃人训练大象的确有独到的技巧。为期三个月的训练之后,这些令象房官员头疼的大象变成了训练有素的“仪仗兵”,不仅能顺从地在引导下随着仪仗队从人群中走过,引无数围观者赞叹惊呼也不会受惊发狂,如此罕见的场面将成为盛典中百姓最喜闻乐见的一环。
即便如此,举行一次盛会至多也只用得上八九头象,因此在当今皇帝看来,有几头象充数便可,没有必要饲养一大群。
他会有这样的想法,班贺猜测,多半是被元光十二年,象房里六十多头象的巅峰盛况给吓坏了。
能吃就能拉,象粪堆积成山,不可谓不壮观。
“不过你们已经送来,也退不回去了。”班贺笑容里满是揶揄。
陆旋管不着这些,他只负责护送贺礼,可不为贺礼是什么负责。
比起那些,他更好奇班贺眼下的官职:“你入朝为官,做的什么官?”
班贺指着胸前白鹇:“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郎中。”
陆旋:“吕大夫为你谋来的?”
“他哪有这个本事,是辅国的宁王求的旨。”班贺说,“不过,并不只是因为宁王——我与淳王做了个约定。”
提到淳王,陆旋立刻想到充满威胁的葛容钦:“什么时候,你们做了什么约定?你在外两三年,不就是为了躲避他?”
班贺压低了声音:“傻小子,自己主动送上门去,和让他找上门来,完全是两码事。”
那时在玉成县见到淳王,并不在班贺预期中,但不可否认,见到淳王是他想要见到的结果,只是时机有所偏差。
能让淳王亲自来找他,才能说明在淳王心中这件事到底有多少分量,他才有底气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谈判。这与自己找上门将决定权完全交到对方手上,有着根本的区别。
陆旋望着班贺,那张面孔仍然波澜不惊。他在此时忽然意识到,班贺的离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来——被人请回来。
这三年来,班贺并非漫无目的地在外游荡,从头至尾,都有着清晰的目标。
那……陆旋心中忽然生出困惑来,他在班贺的计划中,是怎样的角色。
一个计划外的闯入者,于是顺水推舟地与他同行一段,然后到了转折点,就此分道扬镳?
丝毫未曾察觉陆旋心中所想,班贺兀自说道:“我向淳王承诺,能给他统帅万军的将,攫戾执猛的兵,和破坚摧刚的器。可实际上,我能交出来的只有器。”
陆旋不知这话什么意思,怔愣地看着他,班贺语重心长:“言归,牛我已经吹出去了,你可千万别给我丢脸。”
“什……”陆旋睁圆了双眼,“你!”
班贺抬手放在他的肩上:“丢脸好说,怕的是丢命。淳王已经发话,若是没做到,就让我去当先锋。”
他说:“你知道先锋是什么,就是会跑的箭靶子,就是挡刀的人肉盾牌。到时候咱们俩一左一右放在最前边,整整齐齐。”
声音还是那好听悦耳的声音,出声的唇还是魂牵梦萦几乎印刻在脑海里的唇,但陆旋还是没能想明白,怎么就从班贺那张嘴里说出了这些话。
不,用不着他想明白。这是班贺在告知,他所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没有第二个选择。
“我知道了。”陆旋抬手搭在班贺右肩,动作却没有停下,顺着肩上滑,黑色手套与光滑的丝绢官服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班贺一动不动,连呼吸也清浅。
没有温度的手停留在后颈,稍微用了些力往前带,有意或是无意地透着不由分说的强硬,处在一个微妙的限度,不至令人排斥反感。陆旋身体前倾,与班贺面对面,鼻尖相碰只差毫厘。
他们靠得太过近了,鼻息交织,却无人退缩回避。
陆旋停顿片刻,凝视眼前这张面孔,缓缓松开了手:“如果这就是你要我做的,舍去我的命也会做到。”
几乎是立刻,班贺感觉呼吸都松快了许多,不自在地刻意忽略身上竖起的汗毛。
陆旋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班贺镇定道:“在此之前,还是应当完成你自己的事。你的仇怨,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陆旋点头:“来之前,骆将军动用他在京中所能调动的力量,找到了行凶者的消息。那人就在京城内,我需要想办法把他引出来。”
班贺:“我这里也有一些消息。城西一家名为银泉的茶铺,那老板是个掮客。”他抬眸,望入陆旋漆黑的瞳仁里,“我想,他应该对你有很大的帮助。”
细细对陆旋说出他所了解的茶铺情况,这段时日班贺也为陆旋做了些准备,他虽不沾旁的,京中多年,还是有些上不了台面的门路的。
陆旋缓缓点头,目光牢牢锁定在班贺的脸上:“好。”
班贺不动声色移开视线:“不过,事情不宜闹大,尽量不要在圣节之前闹事。京内本就因前来朝贺的人太多加大兵力守卫戒严,小心谨慎行事为妙。”
陆旋半天没有出声,班贺忍不住去看他的反应。瞬息的功夫,扑上来的陆旋将他按在椅背上,动作说不上来的凶狠,虽然没有任何不适,他仍忍不住心惊肉跳。
他几乎要以为陆旋准备咬人了,实际上感受到的依旧是柔软的唇。
直到陆旋离开很久,班贺还坐在原处,嘴唇隐隐发麻。他发出无声的哀吟,抬手捂住了双眼。
见了鬼了。
圣节前一日,一切准备就绪,当夜由魏凌领兵值夜,肃护宫禁。
将阿毛送回班贺身边时,他全副武装,身旁还跟着两个高阶侍卫,见班贺客气与他们打招呼,简单做了个介绍。
京中各营虽然也会被派去做工,但毕竟是天子脚下,每逢节庆都有酒食赏赐,宫里贵人多少也能赏赐点三瓜两枣,还不用上阵厮杀,属实是养老的兵油子不二选择。羽林卫是皇帝身边近卫,其中多半是勋贵子弟,眼前这两位也不例外。
魏凌一指左手边的:“他叫叶鹄。”
噗……夜壶……班贺眉毛扭了扭,忍住了。
叶鹄久经这样的场面,立刻开口解释:“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鹄!”
魏凌又一指右边:“这是谭瑜。”他格外强调,“今晚和我一起值夜的,是谭瑜和叶鹄。”
阿毛已经开始笑了。
“哈哈哈哈哈!”魏凌拍着桌子笑得满地打滚。
这还看不出来是成心故意的?谭瑜抬手给了魏凌后背一拳,叶鹄曲起胳膊来了招锁喉,魏凌猝不及防一口气没喘上来,被自己呛得咳嗽起来。
两人非常默契地协同将他拉走,魏凌连忙拍拍叶鹄胳膊,示意他还有话要说,叶鹄哼一声,姑且饶了他,松开手。
魏凌揉了揉前脖子,对班贺道:“差点忘了和你说,淳王回京了。今日刚到,就入宫面圣去了。”
不知这回,他又要留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