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微微一怔,随后笑了两声,道:“戚长昀?不是最开始就死了吗?”
“……死了?”
“他没内丹,还能撑多久?”带头谈论之人名葛东旺,他摇摇头,似也觉得惋惜,“也不知是谁能让戚长昀心甘情愿放弃修为送出内丹,可惜可惜,好歹也是个剑神……”
“还有他那俩徒弟,据说戚长昀好不容易把他们送出去了,最后还要赶回来救师尊。结果找到戚长昀尸体,却没本事守住,想要带走,硬是拦在戚长昀尸体前,身体被四分五裂而死。据说死前才终于肯低下头,跪在地上,求其他人放过他师尊尸体呢。”
“这些人,可真是蠢到了极点,”旁人也笑道,“朝华宗的人都该死,尤其是戚长昀,什么剑仙,我看啊,碎尸万段都是轻的!”
第36章 终局(二)
男人话语如同一桶凉水浇在薛应挽头上, 将他身体冻了个透彻,血脉也冰冷。
死了?
……都死了?
师尊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整个修真界也难逢敌手, 他的两位师兄虽一个不着调一个太死板,可向来修行天赋极高, 不落于人后,想脱离, 也绝对不是难事。
可他们没有一个人从那场屠杀中逃出,全都死在待了大半辈子, 当作一个家的朝华宗里。
唯独他这个被保护的懦夫, 捡回了一条可笑的命。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具像化的痛苦让他不断质问, 随后陷入不间断的自责与无力中。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为什么该活下来的人偏偏没有活, 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偏要留下他这条命?
薛应挽向来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在朝华宗没有什么人会真心待他,唯独在戚长昀的凌霄峰,能和师尊师兄在一起时, 能得到一点真心相待。
可最终也是他害了师兄, 害了师尊。
薛应挽浑身冰凉,面色惨白,却丝毫无人注意到他模样, 依旧嘻嘻哈哈描述出自己听闻的朝华宗灭宗惨状。于他们而言, 不过是讲述一桩人人叫好的大喜事,于薛应挽而言, 却是一字一句,都如同深重的铁锤, 敲砸入那颗柔软的心底。
他慢慢偏过脸,直起身子要走,连脚下拦路的石块也没注意,踉跄一下,兀地跌坐在地,双手撑在沙泥里,被锋利的碎屑在掌心处划开一道血痕。
越辞想扶他,被手掌重重打开,薛应挽重新撑起身体,一瘸一拐地,朝着林中走去。
葛东旺这才发觉,叫住正欲追上前的越辞:“小哥,你这位同伴怎么了?”
越辞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大概许久没吃东西,太饿了吧。”
找到薛应挽时,对方坐靠一处树干之后,瑟缩着身体,脸蛋埋在手臂间一动不动。越辞叫了两声,没有应答,上手去掰起薛应挽下颌,才发现指腹每一处都沾染了温凉湿意。
薛应挽什么也没说,只是不解地,睁着那双漂亮的双眼,瞳中湿朦一片。
格外的平静。
泪水聚在发红的眼角,顺着脸颊,淌过下巴,再如水滴啪嗒落到衣物上,泅出一块皱巴巴的深色痕迹。
好像还想说什么,可颤颤张着口,喉咙却像哽着东西似的,除了几丝细小哽咽外,什么也讲不出了。
短短半月,好像什么都没了,他生长的一切,他的师长,好友,像是浮云过隙般消失在了这个世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恍然间想到,自己做错了那么多事,拖累了师尊,师兄。是不是没有他,一切都不会到现在这个程度。
他们也不会死。
这个念头,最后只剩下一句——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他又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
像很久很久以前,还未遇见戚长昀时,在那处荒芜空旷的枯地里,满村屋房中一片死寂,没有半点生机。
好不容易被种下的种子,细心呵护下才冒出一点绿芽,又被狂风与铺天盖地的暴雨生生折断,什么也没留在世上。
越辞坐在他身侧,温热掌心将他的手紧紧拢覆,忽略了那点没什么大力气的挣扎。
薛应挽闭着眼睛,慢慢地,便也困了。
半梦半醒间,似乎见了魏以舟和顾扬,他们手中握剑,酣战数招,山上有几只兔子窜过,被魏以舟抓着两只耳朵拎起,远远瞧见薛应挽,抬手与他招呼。
又见了师尊,如往常一般,玉冠银发,身形颀长挺拔,问薛应挽,今日功课如何。
他想问师尊,为什么要独独留下他,是不是如果没有他,一切都不会发展成这样。没来得及问出口,便被后方传来的一声巨大呵斥,将他神思重新拉回。
“不要脸的臭乞丐,你怎么又来了!”男人粗声驱赶,显然十分不耐烦,“都说了多少次,让你滚远点,听不懂吗?”
薛应挽转头看去,正见到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粗黄衫小孩,衣物上满是破旧补丁,正趴在一个饼摊前想往里凑。
老板起身,一脚踹在孩童小腹上,将孩童踹滚好一段距离,扬起一地尘灰。又唾口白沫,不忘骂道:“别再让我看到你,听到没有!”
方才与他讲话的男人也注意到了那处,却道:“不用多管闲事理这乞丐,我们都习惯了”
现下情形,能顾好自己便已经很不容易了,谁还会去管一个孩童。
薛应挽始终还是不忍,他走上前,蹲在孩童面前。正要伸手去扶,孩童已然自己往地上一撑,伶俐一跳,站直了身子。
她拍拍身上的灰,粗糙的袖口擦过面颊,全不在意似的,看到薛应挽,眨了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咯咯地笑:“呀!大哥哥,你真好看。”
近了听她讲话,薛应挽这才发现是个女孩,道,“为什么大家都好像不怎么喜欢你?”
女孩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可能因为我没有钱,肚子饿了,实在受不了,就想去找点东西吃。”
薛应挽替她擦了擦满是泥污的脸蛋,叹了口气,牵着人到前方馒头铺子,买了两只大馒头,交到孩童手心:“可以去帮着人守夜,或是捡些草药卖钱,能得一些酬劳,不要再偷东西吃了。”
女孩笑起来脸上有两只深深酒窝,十分惊喜:“谢谢大哥哥!我会的!”
薛应挽拍拍她后背,将其余尘灰去了,女孩便一蹦一跳,像个兔子似的与他告别离开,一溜烟就钻进前方满是树林的小道里消失不见,全无方才被踢踹一顿的伤痛。
直到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薛应挽一模袖口,乍然发现——荷包没了。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啊,是刚刚那女孩……”
越辞抬脚往树干上踹了一脚,头顶干枯的枝杈哗啦啦响。
话语森然,“我们的钱都敢抢?”
“算了吧,”人人都在为生存担忧,薛应挽没想怪她,只是觉得不能放任一个这样年纪的女孩行鼠窃狗偷之事,道,“我身上东西还能换些银钱。”
越辞道:“你要就这么放过她?”
一位靠在树上的青年听到他二人言语,多嘴道:“你们说的是那臭乞丐?”
薛应挽道:“你知道她?”
“知道啊,这儿谁不知道,”青年侃侃而谈,“这小孩一天一个理由,什么自己娘病了爹死了,开始还有人信,结果她其实就是个孤儿,哪有什么娘啊爹啊的。”
越辞道:“撒谎成性,罪加一等。”
青年乐道:“要想找她也简单,等她饿了,就又跑出来偷东西吃了。”
天色见晚,城外皆是席地而眠之人,好在浔城近林子,常人夜间不敢入林,薛应挽便与越辞找了个地方打算休息。
越辞抱着团成一团窝在怀里的薛应挽,平日一个喜爱干净的人,如今头发也乱了,衣衫沾了泥沙,就这般与他在野外和衣而眠。月光落下,掩了一半的侧脸如玉,依旧白皙得近乎透明。
“有些难为你了,”越辞说道,“不习惯住这种地方吧,要不要继续往前走?”
薛应挽摇摇头,脸颊埋得更深了些,大概是发困了,声音也闷闷的,回答得漫不经心。
“快入冬了,路也不好走,就在这吧。”
薛应挽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润意,像是春日的雨水,教人舒畅端和。
现下状况,还能去哪儿呢,浔城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又会好到哪里去?
越辞抬起眼皮,透过头顶已然光秃秃的枝丫,望向天际一轮凄白圆月。
与薛应挽共游长溪,尚且还是春日。
一转眼,已经快入冬了。
他不是没有感觉,这几日的相处间,薛应挽已然对自己多了几分似有若无的冷淡,这让越辞不免心慌起来,与薛应挽相处越久,越觉察自己心意,就越患得患失起来。
与之相反的,是曾经一心喜爱自己的人变得逐渐疏离,两相交加,让他更为迫切地想要得到一点回应,比如去亲吻他,拥抱他,一遍遍询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你会喜欢上别人吗”,或是不停地叫他老婆,脑袋贴着薛应挽发丝,嗅闻他身上香气。
可就算得到了薛应挽“没事”或是“还喜欢你”的回答,也觉得像是敷衍,让他更为焦躁不已。
事情的发展,似乎并不像他预想的那样完美。
本该掌控局面的人,早被不知何时套牢其中。
*
他们就在浔城留了下来,许是有大量修士驻足城中,魔物一时尚未接近,平日无事,便会到周边查探,亦或每日听一听其他城市传来的消息。
沿林外小路而行,恰好听见几道讨论之声,却是有关此前被覆灭镇子的惨状,有妇人哭道:“我姐姐就住在那处,救生生被魔物吞了吃了,后来去看,只剩下了一点尸体碎块和衣物。”
有人埋怨上天不公:“魔这么可怕,究竟怎样才能将他们彻底消灭,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经历这些……”
“都怪朝华宗,如果不是他们刻意隐瞒,如果他们快一点死光,魔种早早死了,说不定魔就不会受到感应从奈落界钻出来了……”
这番越讲越远,听者也无奈,薛应挽抬步要走,一转头,恰好看到几日前拿偷拿了他荷包的女孩正往林子里钻去,怀中还偷偷抱着一张饼。
越辞也发现了她,说道:“走,跟上去。”
二人隐去身形,悄然跟在女孩身后,只见她熟练地在林中七拐八绕,穿过一道道粗木遮掩后,约莫小半个时辰,才来到深处一座极为破旧偏僻的小木屋处。
林中竟然还有这样一间屋子……
既找到了女孩藏身之处,越辞也不再客气,三两步上前,一把揪上她后领。
女孩身体陡然一震,回过头,正对上越辞那张故作凶神恶煞的脸,声色阴沉凶狠:“小孩,还记不记得我?”他磨了磨齿关,字眼加重,道:“我只说一遍,赶紧,还、钱——”
女孩吓得不轻,那副嬉笑讨好的嘴脸也全然不复,眼眶蓄泪,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没有钱了,我是为了给我父母买粥喝,呜,呜呜……”
“再放屁试试看呢?”越辞毫不留情,拧牙凶道,“说谎不打草稿是不是?”
女孩被提在半空,捂着脸,“哇——”地哭了出来。
也是此时,那间残破的屋门被吱吖打开,木板摇晃,一位中年男人从屋中匆忙走出,喊道:“小麦,小麦……!”
被称作小麦的女孩哭得更大声:“哇,父亲……!父亲快救救我!”
越辞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手中女孩:“还真有个爹啊,他们不是说你没爹没娘的吗?”
女孩瞬间收拢哭相,恶狠狠朝他呸了一声:“你才没爹没娘呢?”
男人见越辞身强体壮,知道不好惹,扑通一声跪在越辞脚边,一面磕头:“这位侠士,不知小女犯了什么错,还请你大恩大德,放过她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