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玉未曾想他会答得这般果断,不禁愣了愣,但很快又道:“殿下既言要护阿鸾一生,那臣斗胆问上一句,殿下的来日又是何打算?”
他又问:“这三日臣日思夜想,却始终不懂,那晚殿下究竟为何改了遗诏?”
李洵驾崩那晚,是霍长玉带人亲手将太极殿匾额后的遗诏取下。待他将诏书呈给宁晏礼打开,方知李洵在传位诏文里写的,竟是“皇弟李衍”。
霍长玉不懂,以当日时机来看,天时地利人和具在,宁晏礼若在彼时恢复身份,正是实现着十余年筹谋的良机。而他却偏叫钱福等人当即矫诏,把到手的皇位让给了李昭。
时至今日霍长玉也想不通,宁晏礼此番究竟意欲何为。
“那你可曾想过,先帝为何会将皇位给我?”宁晏礼反问道。
霍长玉一愣,苦笑直言:“臣甚至不知先帝究竟是如何察觉出殿下身份的。”
宁晏礼也似一笑,却道:“或许他到死前,都是在试探我。”
霍长玉怔住。
“我这位兄长自少时起便懂得藏锋,朝臣当他昏庸,但他心中却最是有数。”宁晏礼道:“自他年少继位以来,这么多年,陈氏、陆氏、淮南王,个个如狼似虎,每个都想利用他专权朝政,但到最后,你看这大梁终究还是姓李。”
闻得宁晏礼所言,霍长玉方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微微震惊。
宁晏礼继续道:“他到后来,或已对我生疑,但于他而言,大权落于我手,终归要比旁人好些。我若只是宁晏礼最好,一个宦官而已,到底还是要扶阿昭上位。”
霍长玉仍有不解:“可先帝留下那道遗诏,就不担心殿下真是……”
宁晏礼道:“对他来说,我若真是李衍,当日如果凭那遗诏继位,遑论陆彦,怕是其他朝臣也会心存疑惑,纵有军政大权在握,他们无法扭转大势,但矫诏篡位之说会永远存在。来日稍有风吹草动,陆彦便会借机联合世家扶持阿昭,将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逆贼’赶下皇位。”
霍长玉:“那这道遗诏岂不就是在逼殿下对太子下手?”
“他在赌。”宁晏礼想起李洵驾崩前所说的话,敛下眼眸,默然勾唇。
“赌什么?”
“赌用那遗诏让我心软,换阿昭一命。”
霍长玉有些难以置信:“所以竟真叫先帝赌赢了。”
“或许吧。”宁晏礼轻叹似的道,站起了身:“可他有一点终是猜错了。”
“什么?”
“那皇位我本也不打算挣了。”
霍长玉瞳孔骤震,诧异地看向宁晏礼。
宁晏礼瞥他一眼,微微挑唇,往回走去:“我若真坐到那个位置,你们霍家怕是更不肯叫她入宫受罪了。”
第120章 第120章
夷城北临魏国,东接淮南,距离他们养伤的村落六百余里。青鸾本想着怕谢辞闻风逃跑,他们需得快马疾行,尽力在三日内赶到。
谁知宁晏礼却似不急,一行人北上足足用了七天的功夫,白日赶路,日落休息。最夸张的是,竟还在途径南郡时,特带她绕路进城,就为了吃一顿当地全羊楼的名菜,炙羊肉。
南郡虽然只是小城,但全羊楼的炙羊肉却早名传千里。羊肉在炙烤前已腌渍入味,再加上西域香料用炭火慢烤,上桌时正是色泽油亮,香气逼人。
店里没有单独的雅间,宁晏礼与青鸾一桌,周围几桌则被童让等影卫占满,与大厅嘈杂的氛围强行隔开。
这一路沿途的特色小吃就没停过,一个时辰前的点心还没消化,青鸾闻着炙羊肉的香味,眨了眨眼,也有点吃不下去。
与其说是去抓谢辞,宁晏礼这做派倒更像出游。
青鸾心下是有些着急的。
她决定随他去夷城,其实有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她心里挂念着那吴氏小姑子的死。
且不论前世谢辞在李慕凌害她背后占了多少因素,单想他将那吴氏小姑毒哑,又送到仙乐楼,青鸾就不得不恨。
一个全然无辜的良家少女,他究竟是如何能狠下心的?
而且如今回想起来,与谢辞的每次相遇都不寻常。
初见时,他给小学童买的草编兔子,不偏不倚掉在了赵鹤安逃跑的沿途,拦住了鹤觞的马蹄;
以及李慕凌去赵府做说客时,她与谢辞在东市再遇,刚好出现混乱拖延了宁晏礼去赵府的时间;
还有在仙乐楼那晚,在吴氏小姑坠楼后他“恰巧”出现,带她“脱离险境”。
此人如毒蛇般在暗处洞察着一切,伺机而动又出手迅猛,每一次都又稳又准的切中要害。
尤其是在从宁晏礼口中得知,谢辞其实是利用淮南王府,目的在于搅乱大梁,而便于北魏南侵之后,青鸾再想起他伪装出的纯良身份,以及那常挂在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就更觉不寒而栗。
宁晏礼早察觉出青鸾的出神,却什么也没问,只是不时换公筷帮她布菜,又默自用胡饼夹了满满的羊肉,搁到她面前的瓷碟里。
这几日青鸾常常出神,他都看在眼里,但他不敢开口询问。
对,是不敢。
一路上,青鸾在马车上偶会因路途漫长而睡着,睡梦中的她时常会露出痛苦的神情,宁晏礼便知她是又做噩梦了。
他清楚的明白,青鸾那些噩梦往往来源于前世,有些是因淮南王府,而有些则是来源于他。
莫说青鸾,便是他自己,在正视对青鸾的感情后,每每回想二人前世的数次交锋,他亦觉胆战心惊。
那种后怕如影随形,且会随着他对她越来越无法放手,而逐渐加深,可他知道他不可退却,所以无论那些噩梦如何纠缠,他都不会放手。
哪怕不择手段,也想自私地利用青鸾因感情对他萌生出的歉疚,而留住她。
比如那晚帮她亲手报仇,又故意放走李慕凌,再“被追兵追赶,带她跳崖”,他穷尽一切设计,都是想让她心软一些,再心软一些,好让她跨过前世的心坎,留在他身边。
他原本是有自信的。
自信自己拿得准人性,捏得住人心。
可一连几日过去,他每每看到青鸾被噩梦惊醒,又不时如眼前这般出神,某种不确定的惶然就在他心底越扎越深,仿佛在他心上开了一道越撕越大的破口。
他不敢询问,只怕她一句“我仍做不到”,就将他判处极刑。
宁晏礼有时会想,若真是那样,倒不如让她再将他了结一次,也好过再捱一遍冰冷煎熬的人生。
大厅中食客络绎不绝,人声鼎沸,唯有二人所在这角落沉默得格格不入。
他们各有所思,都没有说话,直到青鸾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碗里碟里早被宁晏礼用菜堆成了小山。
“我……有些吃不下了。”青鸾看着那堆“小山”,不好意思道。
宁晏礼抬手倒了盏清茶,递到她面前:“可是觉得腻了?”
青鸾摇了摇头,抚着圆鼓鼓的胃:“今日路上已经吃得太多了。而且眼见着申时将过,还是再赶一段路吧。”
宁晏礼转头望向窗外,余晖将街市照得金黄,已有贩夫将摊子收起,准备挑担归家了。
他道:“要日落了,今日就在南郡歇下,明日再赶路。”
“可出了南郡,在北行三十余里就到夷城了。”青鸾坚持道:“待会儿行快些,赶在城门落锁前就能到。”
“我已派人将监国寺的令牌交到屠苏鹤觞手中,让他二人带兵先在城中搜查。”宁晏礼道:“只要那村夫尚在城中,你我早一日到,或是晚一日到,结果都是一样的。”
青鸾知道在这些事上拗不过他,想来也是他早有谋划,遂不再多言。
从全羊楼出门,宁晏礼自然地将大氅帮青鸾披好,又把她扶上马车。
这一路都是如此,青鸾躲得总比他出手晚一步,且常能在他眼底看到一丝类似破碎的神情,几次下来便也不再躲了。
童让等人这几日早已习惯自家大人转了性子似的,刚开始他们看了还一边偷笑,一边牙酸,现今却只道他毕竟是久在御前之人,“伺候”人的差事当真面面俱到。
马车缓缓行驶在去往客栈的路上,青鸾掀开窗幔,向街上看去。
前世路过南郡,不是行军就是逃命,这座小城她还从未这般悠哉地细看过。
“要在城中转转吗?”宁晏礼突然开口问道。
青鸾闻言放下窗幔,转回身子:“不了,若是不赶路,还是早些回客栈歇息,明日也好早些出发。”
且谢辞不是那么容易束手就擒的人,他们明日将至夷城,也该好好养精蓄锐。
“早些歇息也好。”宁晏礼道:“你前些日子刚昏迷那么久,不宜过多劳累。”
青鸾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话。
这几日他们虽在赶路,可劳累着实谈不上,但宁晏礼既是好意,她也不好驳斥。
到客栈一路二人又是沉默。
宁晏礼本就话少,青鸾亦是满腹心事,这别扭甚至有些尴尬的气氛,在这几日总是常态。
青鸾发现,宁晏礼所言的“重新开始”,和她理解的“重新开始,似乎不大一样。
她本以为二人的重新开始,是恢复到一个“相对正常”的关系,试着放下过去,竭力以新的心态面对彼此,之后再考虑来日。
总之,她理解的重点在于“重新”。
而宁晏礼所谓的“重新开始”,重点则似乎在“开始”二字。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他几乎无微不至的“关怀”。
从衣食住行,到情绪表情,有时哪怕经过市集,青鸾多看了某只簪花一眼,或对着某个糖人咽了一下口水,宁晏礼都会马上派人送到她眼前。
此人心思极细,做对手时青鸾便知道。
而今,这份心细用在对人好上,她受宠若惊,但一时也有些无法适应。
她独来独往,自己照顾自己惯了,且他二人相处模式陡转,她亦很是别扭。
最主要的是,那道心坎未过,青鸾还接受不了他的“开始”。
宁晏礼越对她好,她便觉心中压力越重。若来日,自己还是觉得承受不住过去,而选择离开,恐怕莫说是感情,便是与他见面,她都无法坦然了。
若真到了那一步,干脆离开上京吧。青鸾这几日噩梦惊醒后,时常反复盘算着。
届时她可以求霍远山,随他或霍长翎在军中,如果能收复旧都,姑且也算帮宁晏礼圆满一件前世未竟的大事。
之后她会辞别霍府,回到云都,回到自己与*父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将阿母的司氏一族重新壮大。
也可以试着和东市的芙蓉记谈谈,将他们单笼金乳酥的手艺习得,开到云都,赚得个盆满钵满,一生富足。
虽然每每想到这些,青鸾心里总会有些密密麻麻的刺痛。
但经过这几日相处,她已愈发坚定,待所有事情尘埃落定,自己若仍打不开那些心结,便不再为难自己了。
否则她和宁晏礼将永远如此,在沉默中彼此刺痛。
她累,且很显然,宁晏礼也不好过。